椅子:匠藝變遷與文人“椅”事
作者:孫紅衛(wèi)(南京大學副教授)
2021年10月,一場名為“一把椅子”的展覽在成都知美術(shù)館拉開帷幕。該展覽以椅子為核心,展示了來自10個國家的近30件作品,包括裝置、繪畫、雕塑、攝影等不同形式——我們司空見慣的椅子成為觀察與思考的對象。
Ⅰ不僅關(guān)乎坐的方式
在現(xiàn)代世界,椅子是生活日用的一部分,我們并不會太多注意到它們的存在,但人類坐椅子的歷史實際上并不久遠,不同的文化接受和普及這種坐具的過程也各不相同。
美國學者維托德·羅伯津斯基在《現(xiàn)在我坐下:從克里斯姆斯椅子到塑料椅子:一部博物史》一書中寫道,“這個世界分為坐在地上的人和坐在椅子上的人”,不可將坐椅子視作理所當然的事。當然,是否使用椅子也絕非判斷一個文明高級與否的依據(jù),“日本人和韓國人早就知道坐具的存在,但仍然選擇坐在地墊上”。椅子的使用牽連著一整套復雜的家居設(shè)置,如梳妝臺、餐桌、書桌等配套家具,與席地而坐所需的生活環(huán)境顯然大相徑庭。
家具史家弗洛倫斯·德丹皮耶在《椅子:一部歷史》中考據(jù),人類最早的椅子出現(xiàn)在古埃及。它們的形象出現(xiàn)在陵墓的壁畫、雕刻之上,多是貴族獨享的用具。這部著作考察了從古希臘到羅馬帝國,從文藝復興到現(xiàn)代的椅子演進史——這個過程并非一個線性的、不斷進步的歷史。例如,自羅馬帝國衰亡至文藝復興期間,椅子的發(fā)展是停滯的——如德丹皮耶所言:“要么是凳子要么是王座?!?/p>
椅子的出現(xiàn)改變了人的身體姿態(tài),形成了一種生活方式。18世紀的法國醫(yī)生尼古拉·安德里·德布瓦勒加爾最早研究了坐姿的問題,在1741年首次分析了人體骨骼、肌肉系統(tǒng)與椅子之間的關(guān)系,為椅子設(shè)計提供了解剖學的基礎(chǔ)。
不過,椅子并非僅僅關(guān)乎一種坐的方式,還往往象征著身份地位。法王路易十四禁止任何人不經(jīng)允許在他面前落座—除了他的王子王孫。不過即便如此,他們也只許坐凳子,而不是椅子。
在中國,椅子的歷史也夾雜了社會、文化與物質(zhì)發(fā)展的歷史。2020年,賈平凹先生發(fā)表了一部名為《暫坐》的小說,書中提到了明式的、清式的、現(xiàn)代的等各種風格的椅子,也提到了黃花梨、小葉紫檀等各類制作坐具的木料,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椅子的發(fā)展歷程。小說也間接觸及了中國椅子的源頭,描述了羅漢床、繩床等——它們是中國家具史上重要的構(gòu)成元素,是我們熟悉的椅子的原始形態(tài)。
諸多文獻表明,在中國文化里,高座坐具是在東漢時期隨佛教東傳一并來到中原的,至唐代以后才逐漸普及開來。歷史學家翁同文先生的《中國坐椅習俗》一著詳考了椅子的起源與發(fā)展,指出“坐具發(fā)展史分為以坐席、坐床、坐椅為主的三大階段”。書中引了美國漢學家侯思孟(Donald Holzman)1967年的文章《關(guān)于中國座椅起源》,認為該文“析辨各家謬說,并舉確鑿論據(jù),考明繩床確是有背可倚,而又坐位部分固定、不能折疊的椅子,又指出西晉末年佛圖澄所坐的繩床是最早例子,乃源自印度,由佛教僧侶傳來,又長期為僧侶坐禪入定的坐具”。這里同時點明了椅子的異域來源和佛教淵源。明清家具史家濮安國先生則認為,西魏莫高窟285窟壁畫中描繪的繩床是“中國古代家具史上迄今最早的椅子形象”,已具有扶手、撘腦和靠背等椅子的基本要素。
不管是東漢、西晉還是西魏,椅子的確來自西方,與佛教東傳密不可分。這種坐具從古老的形式不斷演進,由僧侶禪房里的繩床至民間用物,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歷史演變。至宋代,已形成靠背椅、交椅、圈椅等常見椅子的基本形態(tài),并在明代家具中登峰造極。明式椅子素樸高潔、沉穩(wěn)端莊,線條優(yōu)雅流暢,堪稱世界家具史中的典范。在中國傳統(tǒng)室內(nèi)空間中,它們不僅是日用器物,往往還負載了禮儀的作用。例如,一把太師椅擺置在廳堂之中,便自帶威儀之感,而一把雅致秀麗的玫瑰椅則讓人想到閨閣或書房。
坐具形態(tài)的變化還反映了穿越國界的物質(zhì)文化之旅。就中國而言,這個旅行始于西來的高座坐具,在明清坐椅出口至歐洲之時實現(xiàn)了一個循環(huán)。
知美術(shù)館這次展出的椅子一部分是由歐洲進入中國的,而早在17世紀,中國椅子便隨出口貿(mào)易輸出歐洲,影響了歐洲的家具設(shè)計。18世紀初,英國人開始將中國的花飾和漆繪融入本土家具設(shè)計,表現(xiàn)在安妮女王風格的家具上。1754年,托馬斯·齊彭代爾出版了西方家具史上的一部重要著作《紳士與家具制造師指南》,收錄了諸多中國家具設(shè)計圖,展示了11種中國椅子,在歐洲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1757年,威廉·錢伯斯出版了《中國房屋、家具、服飾和家庭用具設(shè)計圖冊》,系統(tǒng)地介紹了中國建筑、家具、服飾及園林藝術(shù)等。中國家具極富感染力的設(shè)計風格,構(gòu)筑了東西之間的橋梁,激發(fā)英國家具設(shè)計師從造型、線條、雕飾等方面加以借鑒,進行了本土化的演繹,形成了獨具特色的“中國風”家具。那時遺存的椅子后來被視為珍貴的藝術(shù)品,藏在各大博物館之中。
歐洲人癡迷于中國明清時代的家具設(shè)計和做工。1944年德國學者古斯塔夫·艾克寫了《中國花梨家具圖考》一作,列舉了他所收集和經(jīng)手的中國家具,包括黃花梨圈椅、官帽椅、靠背椅等。這也是首部系統(tǒng)研究明式家具的著作。
除了設(shè)計,這一時期的物質(zhì)文化交流在材質(zhì)上也引發(fā)了變革。有學者指出,藤這種相對廉價、親民的材料便來自亞洲。藤可以用在局部,在木結(jié)構(gòu)椅子中,坐面、靠背均可以使用藤編。齊彭代爾的著作中,一件中國椅子圖樣的下方寫道:“它們通常有藤編的坐面,配有寬松的坐墊。”這種設(shè)計受到英國人的青睞。在存世的椅子中,有不少類似的木結(jié)構(gòu)、藤編坐面的設(shè)計。其中最著名的一把恐怕就是大作家狄更斯坐過的椅子了。
Ⅱ狄更斯的椅子
1940年秋,紐約市市長菲奧雷洛·拉瓜迪亞觀賞狄更斯坐過的椅子時,大概是想體會一下寫小說的感覺,禁不住誘惑坐在了上面,卻一下子把它的藤編坐面坐穿了,釀成了一樁文物損壞事件。這把椅子尤為著名,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英國畫家塞繆爾·盧克·菲爾德斯在狄更斯離世第二天創(chuàng)作的題為《狄更斯的空椅子》(1870)的著名畫作。這幅畫在當時流傳甚廣,以空空如也的椅子表現(xiàn)了作家肉身的離場與精神的不朽。
這把椅子曾經(jīng)歷過一段光輝的歷史。狄更斯的許多作品都是坐在它上面完成的。他本人很喜歡這把椅子透氣的藤編坐面,曾在信中稱贊它的種種好處。它很可能見證了《雙城記》《遠大前程》等膾炙人口的小說的誕生。它讓人想到了孤燈寒夜,想到了創(chuàng)作的煎熬。
羅伯特-威廉·巴斯繪有《狄更斯之夢》(1875),畫面中,狄更斯就是坐在這把椅子上,數(shù)不清的人物跌跌撞撞地從他的頭腦里奔涌而出。在他書寫的時候,椅子承載了千鈞的重量,想象中的世界都托舉在它的上面。它與作家的關(guān)系最為親密,獨處的時間也最長。夜色之中,當一切喧囂都消散離去的時候,只有它還在那里,在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場——它保守了這位作家所有的秘密。
對于一個作家而言,大部分工作是坐著完成的。一間典型的書房里,文玩清供雖能彰顯格調(diào)品味,卻并非必不可少的物什。在經(jīng)年的“磨合”中,一把椅子與作家形成了“共生關(guān)系”。作為靜止不動的物質(zhì)底座,它承載了精神的飛馳。英文中有“armchair traveller”(椅子上的旅行者)這一戲謔之說,講的是宅在家里一動不動,卻思接千載、神游萬仞的人物。對于足不出戶的人而言,椅子等同于精神的駿馬。
不過,人可以走來走去,椅子是相對不動的,擺在什么位置就漸漸具有了象征意義,于是有了“chairman”的說法,有了坐第幾把交椅的排序。中國文化里也有相似的現(xiàn)象。王世襄先生《明式家具研究》寫道:“明代交椅,多設(shè)在中堂顯著位置,有凌駕四座之勢,俗語還有‘第一把交椅’的說法,說明它的尊貴而崇高。”錢鍾書先生《圍城》里有如下高見:“人總有人可替,坐位總有人來坐,慪氣辭職只是辭職的人吃虧,被辭的職位漠然不痛不癢;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著不會肚子餓,椅子立著不會腿酸的?!卞X先生的文字里,椅子似乎活了。
狄更斯《匹克威克外傳》中講述了一位“椅子精”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個生意場上失意的旅人,夜宿客棧,發(fā)現(xiàn)客棧老板是一個家境殷實的寡婦,不禁萌生愛意,卻發(fā)現(xiàn)她已有追求者。失落中,他多飲了幾杯,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下,居然看到室內(nèi)的一把舊椅子變化出了人的嘴臉。“椅子背上的雕花漸漸趨變成一張老年人的皺臉的輪廓和表情;花緞墊子變成了一件古式的有垂花邊的背心;圓疙瘩變成一雙腳,穿了紅布鞋;整個椅子看來像是前一世紀的一個很丑的老頭兒,兩只手插著腰?!痹谶@把椅子的指點下,旅人揭穿了求婚者的秘密,暴露了其真實嘴臉,終于抱得美人歸。
Ⅲ薩克雷的椅子
狄更斯的同代人——藝術(shù)造詣不相伯仲,偶爾與其又是競爭對手的小說家薩克雷,也有一把結(jié)構(gòu)相似的藤面椅子。他寫過一首題為《藤面椅子》的詩,集中描述了人和椅子的親密關(guān)系。薩克雷在這首詩中先是呈現(xiàn)了自己的“工作室”——至今我們還可以在他的故居參觀這間小屋。它空間狹小,陳列了紛雜的舊物,卻是詩人“小小的舒適的王國”,是他“逃離世間擾攘煩憂”的一片凈土;
這間舒適的小屋角角落落都塞滿了
一無是處的舊玩意兒和愚笨的舊書,
以及笨拙的舊零碎兒和質(zhì)樸的故物,
還有淘來的便宜貨,朋友送的廉價物。
屋里有“舊盔甲、版畫、圖片、煙斗、瓷器(全都破了口),/搖搖晃晃的舊桌和靠背壞了的椅子”等等,構(gòu)成了一個“便宜物的寶庫”。詩人和朋友在這里暢談古今,一片喜樂。不過,在所有的舊物中,詩人最鐘情于一把舊椅子,“即便是用填了毛發(fā)的最好的沙發(fā),/也換不了你,我藤面的椅子?!痹蚴牵蛹{了一位叫芬妮的女士。詩中寫道:
這是一把彎腿、高背、蟲蛀的座椅,
椅子背吱吱作響,椅子腿彎折扭曲;
但一個清晨芬妮坐在上面,從此之后,
我便一直祝福你,愛你,我的老藤椅。
夜闌人靜的時候,詩人睹物思人,又會在燭光里,看到芬妮端坐在這把椅子上,“依舊笑容滿面,溫柔可人,清新美麗”。詩人語帶詼諧,表達了心底的情感,將對芬妮的追思寄托在這件舊物之上,甚至寫道:“我望眼欲穿,如饑似渴,絕望中希望,/希望能把自己變成這把藤椅?!崩吓f、擁擠的閣樓里,一把破舊的椅子,似乎與風花雪月相去甚遠,在這里卻以質(zhì)樸無華取勝,令人心生物是人非但相思依舊的喟嘆?!白兂梢巫印钡脑竿此瓶尚?,卻表達了一種深切的情緒。椅子和人確實有著一種獨特的親近感。
江戶川亂步名作《人間椅子》便講述了主人公為了親近別人而“變成椅子”的故事。一位椅子制造師設(shè)計了一款扶手椅,突發(fā)奇想鉆進去和椅子融為一體,“形形色色的顧客輪流坐在我膝上,卻沒人發(fā)現(xiàn)我在椅子里。誰都沒察覺他們深信是柔軟坐墊的東西,其實是人類有血有肉的大腿”。
Ⅳ機器時代:匠藝的消失
當我們看一把舊椅子的時候,其實看的不僅是它的材質(zhì)、風格與設(shè)計,更多的是看附著在上面的人味兒。日本民藝學家柳宗悅以“親近之美”這個詞來形容器物與人的關(guān)系,指出“器物具有日夜相伴共同生活的性質(zhì),所以自然要求有親近之美,是‘溫潤’或‘趣味’的世界”。這是日用器物專有的品質(zhì)。正是因為這種親近之美,一把經(jīng)年使用的椅子才會有人味兒。它意味著物的生產(chǎn)方式與消費方式,以及這兩個過程中人和物的關(guān)系。
狄更斯與薩克雷所處的維多利亞時代,器物的生產(chǎn)方式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而人們使用器物的方式也隨之改變了。那個時代的設(shè)計師、詩人威廉·莫里斯指出:“家具制造這種與藝術(shù)密切相關(guān)的技藝里,也分為兩種產(chǎn)品,一種常見,缺少藝術(shù)性;另一種罕見,有一種人為的元素,一種藝術(shù)性附加其上。”匠人對物投入了情感,而物的使用者對它們也投入了情感。對于一個匠人而言,制作一件坐具,既是為了實用的功能,也是在創(chuàng)造一件富有想象力的物件。
在傳統(tǒng)的椅子制作過程中,老木匠小心翼翼地伺候一塊木頭?!爸谱髡咴诂F(xiàn)實世界中雖然是凡夫,但所做器物卻早已活躍在彼岸的世界里。盡管藝人不能認識其自身的價值,但一切均為美之凈土所接受。即便是凡人之身,也能制作出傳世佳作?!薄趷?cè)缡茄浴H魏沃谱鞫继烊坏鼐哂猩裥耘c詩意,包含了對于這個世界的觀察、體驗和把握,體現(xiàn)的是與材料親密、和諧與圓融的關(guān)系。在木匠眼里,制作之時便已考慮到了它的觀賞與使用——刻刀落下的那一刻,就是一塊木頭的宿命。經(jīng)由匠人的悉心營造,一桌一椅便有了性格。王世襄先生關(guān)于明式家具,有“十六品”之說,包括簡練、淳樸、厚拙、凝重等,乃是以詩境描述明式家具之意境。這樣的家具當然有人味兒,有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
在機器生產(chǎn)的環(huán)境中,一件器具的制作過程被分解得支離破碎,一個工人負責某一細部,而無法周知全局。如莫里斯所言,“這些技藝目前的狀態(tài)已極其機械化,以至于不會耗費人的腦力”。人和勞動以及器具的關(guān)系都是疏離的。在狄更斯、薩克雷的時代,工廠生產(chǎn)越來越多地替代了手工制造,代代相傳的家具也漸漸被古董化,脫離了日用的鏈條,大規(guī)模生產(chǎn)、一次性的替代品占領(lǐng)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對此,莫里斯感嘆道:“技藝失去了最好的匠人?!比藗兒椭車挛锏年P(guān)系日漸疏遠,世界越來越陌生,而對于匠藝的貶低也導致了藝術(shù)的消失。無論是狄更斯的小說,還是薩克雷的詩歌,都反映了這種變化了的物的生產(chǎn)方式,以及物與人的關(guān)系。熟悉的、可以傳世的老物件越來越少,世界充斥了嶄新的物品,也因此堆積了越來越多的廢棄品。面對一把工廠生產(chǎn)的椅子,人們再無故事可講。
在那個時代行將結(jié)束之時,詩人、小說家哈代寫了《舊家具》一詩,描述了人在世代相傳的家用器物環(huán)繞之中生發(fā)的戀舊、思人與感時的情感。在這些“閃亮而熟悉的器物”上,他能隱約看到“幾代人的手”“觸碰的旋鈕與凹槽”。它們負載了一個家庭的記憶。不過,哈代感慨:“今日的世界不需要/如此觀察器物的人——沒有追求目標!/他不應繼續(xù)留在此處,/而應黯然離去?!边@是一支充滿感傷的挽歌。器物變成了時光的遺物,在若隱若現(xiàn)的光暈中,既富有溫情,又令人唏噓不已。伴隨著器物短暫使用期限的到來,與一味逐新的價值觀的流行,人的情感也逐漸無所固著,無所附依。詩人自嘲自己格格不入,悖逆了趨新的時代精神。這是對懷舊的禮贊,也是對喜新厭舊的時代的暗諷。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06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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