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繁華（沈陽師范大學(xué)特聘教授）

　　謝冕先生一生治學(xué)，教書育人。他治學(xué)，專事新詩，按他自己的說法，“一生只做一件事”，終于成為治中國新詩第一人。他教書育人，特別是對碩士、博士研究生，大體“散養(yǎng)”，并不正襟危坐整日訓(xùn)誡。離開校園后，他興致最高的，是和學(xué)生一起吃飯，大快朵頤毫無顧忌。聚餐結(jié)束逐一評點(diǎn)，曲終奏雅皆大歡喜。

　　辛丑歲末，謝先生望九，我們又一次在北大博雅酒店與先生相聚，幸得師妹高秀芹相贈先生散文新著《覓食記》（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先睹為快不亦樂乎。先生是大學(xué)者，同時(shí)也是散文大家。他的《永遠(yuǎn)的校園》《槐花約》《紅樓鐘聲燕園柳》諸篇，有廣泛的讀者，有的被選進(jìn)了教材，有的被大學(xué)校長在迎新會上引用。如是，可以看作謝冕先生是一位專事校園寫作的大教授。但是，這只是謝先生的一面。他的另一面在《覓食記》中一覽無余。這就是他的生活情趣和人間情懷。謝先生喜歡“吃”，但他“吃”的不是排場和身份。他的吃與普通人無異?！兑捠秤洝分械摹懊媸嘲擞洝薄靶〕运挠洝薄把喽嘉逵洝薄皩の妒挥洝薄扒把浴焙湍┢耙捠硨の丁狈踩?，記述了各種食物。比如北京的灌腸、鹵煮火燒、炒肝、面茶、門釘肉餅、煎餅果子，以及豆汁、焦圈、薩其馬、爆肚粉腸、豌豆黃，他都贊不絕口而非敬謝不敏。至于家鄉(xiāng)福建的魚丸、肉燕、光餅、牡蠣、蝦酥等，更是興致盎然，如數(shù)家珍。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我曾陪他去福建各地，在福州街邊，他駕輕就熟地買了魚丸，與我等站在街邊悠然自得。當(dāng)然，他也記下中國不同的菜系，魯菜、川菜、淮揚(yáng)菜、粵菜等。但他更有興致的還是尋常百姓家的吃食。比如撫順市新賓縣的“八碟八碗”、北大周邊的“紅辣子”、天橋劇場邊上的“鹵煮”等。更有甚者，他吃了牛漢先生所在的太陽城老年公寓的餡餅后，不僅念念不忘，而且每年與學(xué)生一起舉辦“謝餅大賽”，成為文壇一道風(fēng)景，一時(shí)傳為佳話。

　　謝先生覓食的不同還在于，他專注吃，懂得吃，而且有自己真實(shí)的體會。在吃的同時(shí)，他兼及各地風(fēng)情風(fēng)物民俗性格。談新賓的東北菜：“東北菜用料并不考究，用的都是常見的原料，做出的菜原汁原味，體現(xiàn)充足的鄉(xiāng)土情懷。精致也許不是它的長處，質(zhì)樸卻是它至上的追求。它的最大特點(diǎn)是少裝飾、忌瑣屑，樸素、單純、簡潔，盡量少用佐料和輔料，凸顯原料的真質(zhì)。中國菜系中用料講究的，制作精細(xì)的，色香味俱全的，造型精美的，是主流的趨向，大都源于南方各菜系，粵菜、淮揚(yáng)菜、潮州菜、閩菜都是，而晉、陜、隴右諸地，特別是東北，風(fēng)格與之迥異，崇尚的是簡約單純、大氣磅礴?！弊鳛闁|北人，看得我喜出望外。

　　《覓食記》寫美食，更寫人間情義?！兑煌腚s碎湯等了三代人》，題目確實(shí)有點(diǎn)“聳人聽聞”。謝先生說的是新疆烏魯木齊的雜碎湯，讓他記住了三十年而不得的故事。他應(yīng)邀到新疆，赴邀請者陳柏中先生家宴途中，見到了一溜排開的新疆美味小吃：“最誘人的是那些賣羊雜碎的攤子，女士們一襲白衣，站在熱氣騰騰的湯鍋前。滾沸的清湯、鮮嫩的羊下水，一碗盛好，外撒脆生生的芫荽和鮮紅的西紅柿片。”就這碗羊雜碎湯，讓謝先生“垂涎欲滴”，經(jīng)久難忘。他難忘的不是味道，因?yàn)樗€沒嘗過。他難忘的是：“這么潔凈的食肆，這么鮮美的、色香味俱全的雜碎湯，我在內(nèi)地從未見過。我看得呆了，竟移不動(dòng)腳步。我央告說，我想吃一碗再走?！敝魅藫?dān)心一碗雜碎湯下肚失了胃口，勸慰說：“新疆有的是這樣的雜碎湯，到了喀什我請你！”到了喀什卻沒有一家羊雜碎湯?？腿伺R上飛機(jī)時(shí)，主人說：“一定再來，我請你吃雜碎湯！”十年過去，陳柏中退休，女兒出嫁，女婿是詩人沈葦，陳柏中便將“未竟的事業(yè)”交給了沈葦，但沈葦依然未果；沈葦也有了女兒，便再次把“未竟的事業(yè)”交給了他的下一代。這便是“一碗雜碎湯等了三代人”的含義。因此，與其說謝先生寫他念念不忘的羊雜碎湯，毋寧說他在寫與陳柏中先生一家三代人的情義。元好問寫男女情感極致：“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謝先生寫與美食的情感極致：“問羊雜碎湯為何物，直教我等了三代人?！薄兑捠秤洝菲紝懙煤?，但這篇《一碗雜碎湯等了三代人》是上品無疑。

　　讀《覓食記》，深感謝先生對美食的態(tài)度：往大了說，“民以食為天”，謝先生是一個(gè)唯物主義者，是一個(gè)“經(jīng)濟(jì)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的信奉者；往小了說，謝先生品鑒即文心，覓食如作文，情義即為人。所謂“文心”，就是以文映心，以心作文；謝先生品鑒美食的專注、認(rèn)真，與作文無二致。由是，謝先生一生并非只做了一件事，除了專治現(xiàn)代新詩，他還認(rèn)真地“吃”過廳堂或坊間諸多美食。

　　中國古代文人雅士有著述美食的傳統(tǒng)。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和清袁枚的《隨園食單》較為有名?！峨S園食單》是中國古典烹調(diào)集大成者，屬于“高大上”，《山家清供》則要更通俗一些。這書名意為鄉(xiāng)居粗茶淡飯，反映了作者提倡素食、注重食材本味的意圖，用料簡樸，做法講究。謝先生更多接續(xù)的是《山家清供》的傳統(tǒng)。謝先生是大學(xué)者，但他更有人間情懷。文如其人，食如其人。專注、認(rèn)真，不辜負(fù)所有的美食，這也是大俗大雅有情有義人間之大美吧。

　　《光明日報(bào)》（ 2022年01月26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