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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文化周末】稻田的心

發(fā)布時間:2022-02-11 14:02:00來源: 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

  原標(biāo)題:稻田的心

  【中國故事】

  作者:王灑(青年作家,有散文、紀(jì)實作品集出版)

  沒有誰對父親最好,唯有稻田。

  沒有誰讓父親最驕傲,唯有稻田。

  在黔北仁懷大山里種了一輩子地的父親認(rèn)為,稻田有顆金子般的心,是它無私的奉獻,才讓父親在艱難困苦的歲月里不至于有忍饑挨餓的卑微,才讓父親執(zhí)掌的家庭在寂寂山村里活出了該有的光明。

  稻田,是父親的命根子。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父親分到了像寶石般鑲嵌在大山深處的稻田。稻田有的在山膀膀上,有的在山彎彎里,有的在山窩窩中,有的在山腳腳處,是根據(jù)遠(yuǎn)近、大小、肥瘦搭配后,在生產(chǎn)隊的組織下抓鬮分配的。

  緊緊握住紙鬮上的稻田,父親哼起小曲兒,即刻回家向奶奶、母親稟報。

  百年木屋里,灶前的奶奶正往灶膛里送柴火,灶臺后,母親正往鍋里烙干粑。等待分田的心情里,火光、炊煙,都成了眼前的歡騰。

  “分了,分了,分了……”父親闖進門?!褒埦?、肚肚兒、窩窩兒、蓮蓮兒、溝扁扁、水井灣、杉兒樹、反背、新田、麻湯田。不多不少,整整十丘?!备赣H像點孩子的名字,將分到的田一口氣點給奶奶和母親。

  每丘田,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有來歷或故事,跟人一樣,是有身世的,要善待。嚼著干粑,父親嚼出每丘稻田的前世今生和一家人的未來。

  

  除夕夜開始,父親就滿是稻田的心事。

  神龕前,父親祭完祖先,就取祭祀用的少許飯食裝進碗里封閉,隨后放在神龕臺上,等到元宵節(jié)時才取下來。這碗里,不知父親裝的是什么心愿。

  我記事時就問父親,父親只一句:“今年莊稼哪樣好,正月十五碗里找?!?/p>

  難不成,神龕上的神秘碗,能長出莊稼?我不明白。

  左等右等,元宵節(jié)來臨。打開碗,父親瞅了瞅,欣慰地抬眼朝向身旁的母親:“今年,谷子最好,苞谷、麥子、高粱要次點兒。”母親回笑:“好啊,老天爺在照顧我們嘞?!?/p>

  十五天神龕上碗里的飯食,都霉變了,出現(xiàn)白、黃、紅、綠等顏色。母親解釋,白色代表大米,黃色代表苞谷、麥子,紅色代表高粱,綠色代表菜蔬……

  我明白了。這是多么神奇的祈禱??!

  只要下雨,父親總要側(cè)耳傾聽第一個春雷什么時候滾來——正月打雷墳堆堆,二月打雷谷堆堆,三月打雷谷殼飛。

  好在,第一個春雷,總在農(nóng)歷的二月來臨。二月春雷,像是父親下田耕作儀式上的演奏。

  觀望天象、遵從時令耕作,是父親作為一個農(nóng)民最基本的素養(yǎng)。

  清明前十天,父親將年前買來的稻種,用溫水浸泡一天一夜后,撒在提前準(zhǔn)備好的溫棚里。父親一絲不茍,像呵護剛出生的孩子,不僅要用肥泥為它們墊“窩”,還要蓋一層有機質(zhì)高的灰土“被子”。

  約一周,芽出土。天熱時,父親要開棚散熱、澆水,生怕它們“中暑”;天冷時,父親要封棚保暖,生怕它們“受涼”。

  漫山遍野,綠意漸濃。溫棚里,秧苗長得急。扛上犁耙,牽了水牛,父親正式下田整治秧苗田。

  父親的秧苗田,年年定在肚肚兒。肚肚兒在一座山膀上,形狀像一個壯漢的肚子,所以叫肚肚兒。秋收后,父親一般不會將水放干,而是將它整治成冬水田,以便來年承擔(dān)起培育秧苗的責(zé)任。

  犁兩遍并耙平后,父親割來半人高的油麥、蠶豆、豌豆等青苗踩在泥里,為移栽來的秧苗提供營養(yǎng)。父親形象地稱,稻苗好比幼崽,只能喝奶。青苗快速腐爛后的肥力,就跟奶一樣,稻苗才容易吸收。

  秧苗田里,一廂一廂,平整的苗床全露出水面。廂與廂之間,是裝滿水的廂溝,作用是確保苗床和秧苗有充足的水。這是父親多天工夫打造的。

  秧苗田整治好后,秧苗已長到食指那么高,正是從溫室移栽到野外的時候了。

  起苗前,父親要將溫棚膜扯掉,讓秧苗在陽光或風(fēng)雨中獨立成長三兩天,然后才為它挪窩。經(jīng)受過磨煉的苗子,到溫室外才能抵御侵襲。

  幾名農(nóng)人幫助下,秧苗移栽開始。彎起腰,臉朝苗床,屁股朝天,左肘靠在左膝蓋上,右手指從左手取過幼小秧苗,一株一株,小苗被小心翼翼栽進苗床。此刻開始至秋天,父親與農(nóng)人們,千萬次,要反復(fù)向稻田作揖;千萬次,要反復(fù)與稻田商量;千萬次,明白稻田從不虧待他們。

  “布谷,布谷,收麥種谷……”山坡坡樹叢里,布谷鳥催忙的口號聲傳來,父親抬頭就嚷:“催啥子鬼,腰都忙斷了還催?我們休息下,別理它。”

  父親俏皮話中,大伙兒樂了。坐在田坎上,吸起煙,父親與農(nóng)人們“打量”到的,是一片綠意盎然的稻田;感受到的,是唯有向稻田彎腰,而不曾向誰彎過腰的尊嚴(yán)。

  

  移栽完秧苗,父親開始整治稻田。

  搶收完頭年輪作的油菜、小麥或蠶豆后,將近一個月時間里,父親都在盼雨的日子中度過。

  谷雨時分,春雨漸增。

  夜雨中,父親始終睡不實,不時探聽屋外雨聲。天亮了,雨還未停歇,父親就迫不及待?!斑@雨,夠整田了?!?/p>

  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扛上犁耙,牽上水牛,行于山路。父親躬耕身影,是山村春天特有的音符。

  一夜春雨,稻田浸飽了水。山溝溝里,春水滿懷熱情朝稻田奔去。

  田里,父親枷起水牛。

  耕牛在前,犁頭在中,父親在后。父親一手扶住犁尾,一手高舉攆牛棍,在他一聲聲“上、下、走、轉(zhuǎn)、縮”的吆喝中,懂事的耕牛甩起尾巴朝前犇。犁鏵過處,泥土翻滾,春水?dāng)嚭停x子嗆出……有蟲子,八哥、喜鵲、烏鴉也前來捧場,樹叢中的布谷聲和父親的攆牛聲,成了對唱的山歌。搶水整田,是黔北山區(qū)最具韻味兒的節(jié)奏。

  遇上雨水偏少的年份,父親與母親還要半夜打起馬燈迎雨整田。天亮?xí)r等我們醒來,一丘田已整治完畢?!坝曜愀咛锇?,披蓑半夜耕;人牛力俱盡,東方殊未明?!睋屗铮亲嫦攘粝聛淼臅r令記憶。

  父親是整田高手,一丘田,要反復(fù)犁十來次,每一次,都要走不同的犁徑,盡可能保證泥底都犁過,那樣泥底才結(jié)實,才穩(wěn)水。每丘田的肥瘦不同,有機質(zhì)土壤厚度不一,犁的深淺程度、泥水混合攪拌的次數(shù)也就不一樣。稻田田坎,要用專門錘田坎的棒棒錘牢固,再用耙子扯田里的稠泥糊上。稻田四周,也要打理得干干凈凈,不讓雜草煩了稻禾。父親常言,這是出大米的地方,必須干凈整潔。父親打理的每一丘田都不漏水,母親形容,水像裝在碗里不漏一滴,除了天上的太陽,沒有誰能奈何它。

  祖?zhèn)鞯恼锛妓?,總是要傳下來的?/p>

  蓮蓮兒田里,父親開始教我手藝。記憶深處,父親從未教我學(xué)過什么,也從未要求我學(xué)什么,包括上學(xué),你考零分還是滿分,他都一個表情。倒是整田,他教得特別上心。父親有幾門手藝,村中他是有名的石匠,家中他是篾匠,為家中燃煤還當(dāng)挖煤匠,為有酒喝還會烤酒。父親覺得,有藝不孤身。整田,是父親唯一留給我的技能。有田,能種地,什么時候都挨不了餓,這是父親教我的最基本的謀生之道。

  田全部整治好后,父親便要求我們一篼一篼從牛圈里往田里背牛糞?!按禾炷惚扯嗌俜实教锢?,秋天就能背多少谷子回家——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

  

  小滿后,秧子已長到筷子那樣高,眨眼工夫就要開始插秧。

  頭一天,父親向母親交代:“晚上,把臘肉準(zhǔn)備好,整點臘肉骨頭和白金豆一起燉,吃飯才有滋味兒……蒸好麥粑,打幾斤酒回來……”

  第二天清晨,還未等父親趕到秧苗田,幫忙的農(nóng)人就已經(jīng)到了。不用問路,不用帶路,哪家的田在哪里,農(nóng)人們閉上眼睛也能找得到。田,是他們最熟的朋友,最親的人。

  近二十個人,約莫十點鐘,秧拔完了,又將秧子背到每一處丘田里。

  此時,灶房里的母親,已將飯菜倒騰得令人垂涎三尺。站在開闊處,我扯起喉嚨喊向父親和農(nóng)人,讓他們回家吃飯。飯桌上,父親總愛勸兩杯。小口喝著酒,大口吃著肉,農(nóng)人們始終感覺不到大忙季節(jié)的疲憊。

  飯后,父親的“秧門”正式打開。

  順著田的朝向,兩個人先拉繩子順繩插秧定大行,行距大約兩米,這兩米范圍就是一個人的插秧區(qū)域。大行里,依據(jù)窩距五寸、行距八寸的大概要領(lǐng),每人再插七行,行行都要齊整。彎腰、伸腰、退步,歷經(jīng)數(shù)不清的姿勢與動作,一丘波光蕩漾的稻田,披上綠裝。

  伸伸腰,深吸清新暖風(fēng),父親與農(nóng)人們,品嘗出稻田沁人心脾的滋味——“手把青苗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p>

  時至傍晚,插秧結(jié)束,“秧門”關(guān)上。

  屋內(nèi),暖色燈光下,父親勸起累了一天的農(nóng)人暢飲解乏。猜拳的聲音,時斷時續(xù)的小調(diào),醉了山村,醉了初夏。農(nóng)人醉意里,我看到他們手腳上,滿是砂粒劃破后的傷痕。這些引不起農(nóng)人疼痛的道道口子,在他們粗獷豁達(dá)的性情里,成了無私稻田編織的勛章。

  

  插秧后,水,就成了父親的頭等事。

  隔三岔五,父親總往田坎上跑。雨天,擔(dān)心雨水沖垮稻田;晴天,擔(dān)心秧水被曬干。最讓他焦慮的,還是夏天久旱無雨的日子。

  為給稻田補水,父親要到很遠(yuǎn)的地方抬抽水機抽水。十余臺抽水機,很快將小池塘的水抽光。塘見底,仍不見雨,咋整?

  盼雨,父親望眼欲穿。傍晚,天邊邊泛起火燒云——早晨燒天不等黑,傍晚燒天等半月。雨,一時半會兒落不下地。

  不能再等,必須找水。

  為救肚肚兒田,父親來到一個叫響水洞的地下水泉眼邊等候。排隊兩天后,輪到父親放水了。這時的肚肚兒,田坎邊已經(jīng)裂出小口,好在,它馬上要解渴了。

  那晚,父親邀我跟他做伴。來到洞口處,我為父親打上手電。借著手電光,父親用鋤頭掏溝、分流、放水……

  一個小時后,響水洞的地下水,叮叮咚咚流進稻田。稻田邊微弱的手電光下,我看到父親對著秧子的黝黑臉龐露出憨笑。

  跟在父親身后,我與父親返回響水洞。響水洞外,父親尋得一處巖壁平臺。

  攀到平臺上,我與父親依偎著,等待水靜靜地流淌,守候著稻田里的酣暢。不知什么時候,我睡著了。

  等我醒來,身上蓋的,是父親帶來的大衣,頭枕著的是父親的衣裳。抬起頭,我看到滿天星斗,還有兩三百米外的父親,口中銜著手電,雙手正抓起泥巴糊已裂口的田坎。

  為了稻田,為了家人,父親不敢停歇。我沒有呼喚父親,淚水卻被父親深夜勞作的身影喚出眼底。

  田中有水,稻子得救,薅秧必不可少。

  大暑前,稻浪里,父親照樣彎著腰,用雙手抓扯水草,用雙手刨松稻子根部的泥,讓其根須更發(fā)達(dá),長的秧子才壯,結(jié)的穗子才豐實。

  臨近立秋,稻子經(jīng)過父親精心培育,開始抽穗了。

  蛙聲里,父親在田坎上踱來踱去,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悅。扶起一窩水稻,父親數(shù)了數(shù),分蘗的稻子,整整二十根,每根抽出的穗,谷粒三百多。

  將一根稻穗放在鼻子前,父親聞了聞,真香,這稻花味兒,跟碗里的香氣是一致的。記憶里,父親從未親吻過他的子女,可在稻田里,他要反復(fù)地聞、反復(fù)地親吻。

  白露左右,稻田里的稻穗彎腰向土。一株株彎腰的稻穗,是稻田給父親還的禮,是給父親最厚重的回報。

  賺了!父親說,這是世界上最牛的買賣。父親在稻田里數(shù)萬次彎腰,換來的是稻田百萬級的謙恭回敬,換來的是父親彎腰后挺直的腰身。父親說,這人世間,只有稻田對他最好。稻田的心,才最真誠,才最無私,你對它謙誠,它必報你收成。

  摘下一株,父親在掌心揉搓起來。脫殼露出來的白米,讓父親的口腔與腸胃,溢出四季的香甜。

  

  轉(zhuǎn)眼,收割季來了。

  此時的父親,總要驕傲地查尋、比較,看看誰家的稻子還高傲地站著,是否還有招惹蜜蜂的稻花?!鞍茁恫坏皖^,割來喂老?!保≡倏丛奂业牡咎?,金燦燦的,沉甸甸的,微風(fēng)拂過,沙沙低語。

  自鳴得意的父親等起晴天,準(zhǔn)備秋收。

  集鎮(zhèn)老街,鐵貨鋪里,還未等父親開口,陳鐵匠迎面就問:“王大哥買鐮刀吧?”何種季節(jié),農(nóng)人在小鎮(zhèn)上的何種心思,都逃不脫陳鐵匠的眼睛。

  “是的,陳師?!?/p>

  “幾把?”

  “五把。”

  “好。今年谷子還行吧?”

  “是行嘍。風(fēng)調(diào)雨順,田兒爭氣,谷子太好,你這鐮刀,怕要割壞嘞?!?/p>

  “沒事兒沒事兒,我這鐮刀質(zhì)量保證,割壞了我賠。”

  “谷子好,鐮刀割壞了我也樂意,不要你賠……”

  “哈哈哈……瞧你這大哥。”

  父親提了鐮刀,再買塊肉,神氣十足往家趕。

  第二天,趁著好天氣,父親又請來農(nóng)人,一鐮一鐮,彎腰揮向稻子。稻田里歷經(jīng)春秋與風(fēng)雨的水稻,一瞬間就被農(nóng)人割進手中。它們一把一把被捆起來,又被曬在稻莊上。

  稻莊上曬了兩天后,烏云壓過稻田。見我們搶收稻谷的奔跑,路過的農(nóng)人,以及在村校上完課的老師,都紛紛趕來幫忙。你一抱、我一背、他一挑……雨還未下地,父親的稻谷就被迎進堂屋。

  父親感激的方式,還是一杯酒、一碗肉。被死活留下來的農(nóng)人和老師,猜拳自然少不了。秋雨聲里,他們喊出一年的春夏秋冬、苦辣酸甜。旁邊的父母親,斟酒添菜,臉上掩飾不住顆粒歸倉的神采。

  

  田間地頭,催人春耕的布谷聲再也聽不到。把夏天撕扯得熱氣騰騰的知了,也許回歸了泥土。秋分時節(jié),只顧奉獻的稻田,開始短暫休閑。門前白楊,樹葉開始發(fā)黃。

  秋天越來越分明,可父親,仍像春天一樣奔忙。

  金風(fēng)細(xì)細(xì),夜幕低垂,長庚星高掛。李支書家里,父親正與支書商討起賣米事宜。一家人的開銷,全在谷里。

  “現(xiàn)在急用錢不?”李支書問。

  “不怎么急,就是想把賣米的消息放出去?!?/p>

  “那好?,F(xiàn)在賣,你曉得的,價格上不去,晚些時間價格上去了才出手。我記好你要賣米的事了?!?/p>

  辭別李支書回家后,母親念叨起來:“過幾天趙大爺家結(jié)兒媳婦,要送禮五塊;買兩個豬崽養(yǎng)殖,要花四五十;天涼了,要為孩子們添點衣裳……”

  父親將大米背到離家十多里的集鎮(zhèn)上。

  太陽偏西,仍無人問津。趕集人,街坊人,仿佛家家都不缺米。風(fēng)調(diào)雨順年景,大抵如此。

  場散盡了,父親只好將米存放在熟人店鋪里,等下個場期再來賣。

  那天下午,我從集鎮(zhèn)的初中放學(xué),正出校門口時,看到父親遠(yuǎn)遠(yuǎn)的朝我招手。

  一眼望去,父親忽然蒼老了許多。身上的滌卡布衣裳,腳上的解放鞋,已經(jīng)發(fā)白。我感覺,他的腰身大不如前,單薄且不那么直,興許這是侍弄稻田長期彎腰造成的。這是我剛剛會了與父親年紀(jì)相仿的老師后,再瞧父親時得出的結(jié)論。

  從放學(xué)的人流中,我跑到父親跟前:“爸,你怎么在這兒?”

  “還不是賣米嘛。沒賣成,身上沒錢嘞……餓不餓?要不,我找家熟人館子,賒碗羊肉粉你吃。”

  “不餓!爸,我們回家?!?/p>

  父親從衣兜里摸出一把瓜子遞給我,這是他早上從家出發(fā)時帶上的,為接我時給我解饞。父親從早晨到現(xiàn)在,連水都沒喝一口,肚子難道不餓,就不想用瓜子塞塞牙縫?

  十多里路上,父親的背影,在夕照中越來越瘦長。父親給我揣的葵花籽,讓我嗑出最深沉的記憶——父親接我放學(xué)回家,從此再也沒有了!

  第二個場期,父親低價賣了米,每斤七角八,比收谷前低二角五。父親心痛好久,那可是好田種出來的好米??!

  步入深冬,買谷買米的人找上門來??磥?,李支書的話,管用。

  買谷買米人家,大都沒田或少田,父親理解沒米的難處,賒欠,當(dāng)是可以。不抬價格,去年多少,今年就多少。父親處事,跟他種的稻谷相似,身上有芒,內(nèi)心卻跟米一般純實。

  一年又一年,一家人生計,全靠稻田。稻田,是父親最為驕傲的比兒子還要成器的家庭成員。

  現(xiàn)如今,父親去世多年。難以實現(xiàn)機械化的山區(qū)稻田里,農(nóng)人的耕作技藝仍在傳承。母親堅持父親觀念,一定要我們成為愛田的人,萬不可忘了它恩深義重的情分和農(nóng)人的本分。

  ——稻田的心,就是我們的心!

  (圖片來源:首都博物館“四時風(fēng)物歲華中”之“日下春和”——北京歲時節(jié)令文化系列展)

  《光明日報》( 2022年02月11日 14版)

(責(zé)編: 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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