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不老意縱橫——讀陳巨鎖先生散文
作者:朱以撒
當代文壇、書壇中人大抵專其一,或執(zhí)著于書法創(chuàng)作,勤于技能磨礪,博得聲名而不涉文;為文者則專于撰文,或小說或散文,也不涉藝,各執(zhí)文執(zhí)藝,藝文分離。有的雖有跨界愿望卻無基礎,終究是難以跨越。所謂的藝文兼?zhèn)?,真不是泛泛說說就可以實現(xiàn)。
陳巨鎖先生長年致力于書法創(chuàng)作,以章草名世,又長期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使敏感的文思肆于筆下,日積月累,藝文也就都見出成就。
陳巨鎖先生的散文大抵可分為行旅、憶往、感悟、評說幾個類型。一個人究竟為什么熱愛寫作,這個問題涉及每個具體的人,都會有些差異,因為出發(fā)點不同,過程也就不同,終了文風也不同。從陳巨鎖先生的筆調可以看出,他喜歡寫作,是他需要用這種形式來表達自己對世界、人群、事件的見解,而這種表達,書法、繪畫是不可能替代的。以手寫心,無所牽絆,也就自然質樸,摒棄刻辭鏤意,艷冶敷演。筆下平靜寫來,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成為個人情性的真實記錄。
故鄉(xiāng)是陳巨鎖先生筆下經常觸及的。他的文筆很適宜抒發(fā)質樸的鄉(xiāng)村情調。譬如在屯瓦村這個場景中,許多自然界的聲響,在他進入晚年后依舊無比清晰——鳥雀聲、貓狗聲、昆蟲聲、松濤聲,猶在耳際。他對大自然的熱愛,也延伸到花木之中——水蕻花、珍珠花、刺玫花、紫荊花以及棗樹、杏樹、榆樹等等,都使他饒有感覺,興會標舉。他有一篇《蟲名趣談》,可以讓人由此聯(lián)想到鄉(xiāng)村生活的不易,又在不易中有樂趣萌生??追蜃釉疲骸岸嘧R于鳥獸草木之名”,這些自然生長之物,天生天養(yǎng)毫無矯飾,正是文人的發(fā)興之本,由此打開自己的感覺世界,雖寫草木卻莫不有情,莫不有性,莫不以此見之。
“憶故人”是陳巨鎖先生很有特色的部分——李苦禪、力群、麥華三、潘絜茲、董壽平、張頷、張熙玉等一批文人雅士進入了他的筆下。他們各擅專精,稟性各異,正未可以以尋常人的眼光相繩。譬如寫張頷先生,“命兒子小榮從書櫥中取《佩文韻府》,小榮踏小凳,欲開頂柜尋找,張老說:‘下面一層?!s抽出一函,果然是《佩文韻府》?!薄皶鴥任淖?,如綠豆大小,我對之,眼前一片模糊,不能辨認,而九十一歲老人張頷先生卻視之清晰,一目了然?!钡^幾年再到張府,老人已經認不出他是誰了,下筆也躊躇不已。通過對比讓人想見一代學人已經遲暮,甚至聽不到即將到來的新春佳節(jié)的鐘聲。讀畢讓人悵惘。再如寫潘絜茲,則突出潘對清苦的忍耐和對古代佛教壁畫的癡迷——女兒遇難,妻子臥病,自己卻毅然決然地遠離,臨摹壁畫。潘絜茲住在四壁通風、可見天色的破房子里,卻平靜地說:“不妨事,天氣已經轉暖,有風時,多加一床被子,也就過去了。未能入睡時,躺在床上,看看天空的星星,聽聽東墻外河水的流淌聲,也是蠻有意思的?;蛟诎胍棺饋?,在燈下寫點東西,也是好的?!敝R分子的堅忍和自適,有時是如此強烈,他們志于藝文,有自己的審美觀、價值觀,不隨風而趨附,在陳巨鎖先生的筆下鮮活地展示出來。他的筆下刻畫的人物,都是一些有抱負之人,不徇時,不倚勢,探風雅無窮之意,有人格魅力。陳巨鎖先生以平和樸實的筆調來傳達,寫出了感受的真摯。明人謝榛曾談到語言的運用:“官話使力,家常話省力;官話勉然,家常話自然。”自然是修辭運用的要義,也可由此看出一個作家的寫作狀態(tài)。元人劉將孫認為:“人間好語,無非悠然自得于幽閑之表?!弊x陳巨鎖先生寫人篇章,正是閑閑寫來,風行水上一般。寫人就是寫感覺上的差異,因為每個人都是獨異的,生平、經歷不同,情懷、胸襟、修養(yǎng)、識見不同,陳巨鎖先生在與他們真誠的交往中,捕捉他們對世道人情感受的差異,使每一個人都展開不同他人的豐富之處。這些人肯定會對陳巨鎖先生有過影響,使他內心堅持的東西更為持久,更為堅定。換言之,寫人也就是寫自己對于人格人性的價值的一個判斷。
在陳巨鎖先生散文中,有一部分是對書法藝術的評說。這部分并不那么感性,而是閃動著哲理的光芒。書法藝術的追求除了實在的功夫外,更重要的就是個人的體驗了。如果一個人只勤于功夫的磨煉,缺乏藝術穎悟力,很難想象他能走多遠。一個人有了資歷名望,來請作序、評價的人都多了起來,這也使陳巨鎖先生面對各種表現(xiàn)形式進行了思考,由此可以視為個人獨立的精神立場的文藝觀的體現(xiàn),一個人的精神生機也可從中罄露出來。譬如在《張啟明書畫集序》中他說:“扇面小品和冊頁小品,當是畫家興之所至,隨意點染,涉筆成趣,妙有余姿,為筆者更為喜歡,筆簡意暢,心無掛礙,較之有意為工者,似乎更勝一籌?!痹凇缎弥菔藭ㄗ髌芳沸蛑袑懙溃骸皶磺蠊?,所以能工;書不求變,則變在其中矣。循序漸進,自然而然,耐得寂寞,不求速化,通會之際,機杼自出?!睆闹锌梢钥闯鲫惥捩i先生有自己的藝術生活主旨和信條,不贊成目的性太強,更重視實踐過程的延展,使過程成為和世界溝通的一種狀態(tài),至于是否功德圓滿,還在于融匯的深度。陳巨鎖先生的這一類表達,可以歸屬為藝術生命中的哲學問題——人在俗世中生活,堅守藝術的過程,也就提升了生命的價值,這是他一直要表達的主題。
文心善感。陳巨鎖先生是一個有文心的人,以文心對待世界,伸展文思,循途守轍,得文筆深婉不迫之趣。其游走于書法、散文間,拓寬了散文的表現(xiàn)空間,也就與一般的散文作者在表現(xiàn)上有所不同。對于進行散文寫作到晚年的陳巨鎖先生來說,散文就是他精神的儲存器,在這個儲存器里,我們看到了一個人持抱不放的自信以及發(fā)自內心深處的真誠。
《光明日報》( 2022年03月23日 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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