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新舊夾縫中的國漫“封神宇宙”
■本報記者 柳青
上周五上映的動畫電影《新神榜:楊戩》在暑期檔的表現(xiàn)備受矚目,首周末票房已過億元——市場表現(xiàn)和之前《白蛇:緣起》《青蛇劫起》《新神榜:哪吒重生》是持平的,很有可能最終票房在4億至5億元的區(qū)間。這一系列影片的制作方追光動畫,意圖串聯(lián)起中國傳統(tǒng)神魔志怪小說里的人物,以廢土朋克的美學構建故事新編的國漫“封神宇宙”,但目前完成的四部作品聲勢夠大而市場認可勉強,除非《新神榜:楊戩》發(fā)生票房陡增的奇跡,否則這四部電影的票房總和可能還不及《哪吒之魔童降世》的一半。
在《白蛇》《青蛇》里,創(chuàng)作者嘗試在美漫日漫的美學情境中重述中國故事,雖然這些故事在漫長的民間流傳過程中早已去中心化,是開放的文本,但作品的實際完成度證明,編導的再創(chuàng)作能力似不足以應對經(jīng)典的挑戰(zhàn)?!稐顟臁返膭?chuàng)作思路有所調整,劇作沿襲了劈山救母的傳說,熟悉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被安置在一個混合了宮崎駿風格和廢土美學的視覺空間里,隨即而來的問題在于這個龐雜的拼貼世界是不夠自洽的。甚至,被拋擲在種種奇怪境遇里的主角楊戩,成了被動的、喪失行動力的人,是被命運和“神明”意志擺弄的工具——故事新編竟回到了前現(xiàn)代的套路里。
劇情和人物讓位于視覺趣味
“封神宇宙”的產(chǎn)生,與年輕觀眾追隨傳統(tǒng)文化的熱情是不可分的,但藝術的再造不是、也不應該是簡單的文化復古,回歸古典的題材和跨文化的風格碰撞是一體兩面,要怎樣發(fā)明“1+1>2”的新傳統(tǒng),這對不夠成功的“封神宇宙”而言,是值得思考的。
《楊戩》延續(xù)了追光動畫的特點,視覺概念強于戲劇和人物?!栋咨摺泛汀肚嗌摺妨⒆阌谂杂^眾本位的感受,突破了傳統(tǒng)敘事的視角。《白蛇》盡管本質仍是對“報恩”前情的擴寫,但畢竟顛覆性地塑造了一個“完美的弱者愛人”?!肚嗌摺窇抑媚兄鹘牵谂越巧g營造了徹底排他的話語空間。這兩部影片確立了大膽且叛逆的性別意識,遺憾在于好的立意沒有衍生為好的戲劇,人物和劇作的完成度讓位給更直觀也更吸引觀眾的美術風格?!赌倪浮分苯酉萑搿?000年宿命輪回”的窠臼,在后現(xiàn)代的科幻場景里重演戲曲舞臺上的《哪吒鬧?!?,用陳舊的內(nèi)核支撐起一堆新的場景和空間概念。到了《楊戩》,觀眾甚至默默接受了這樣的共識:極致的視覺趣味支撐著這個團隊的動畫。
那些來自神話傳說的熟悉角色,穿梭在神界和人間,他們所經(jīng)之處,架空年代感的古風宮殿和市井、寫意的東方山水、修羅地獄般的戰(zhàn)場、有如末世的廢土、賽博朋克的幽閉城市,各種平行并置的景觀成了造型奇觀秀。這種視覺趣味,能溯源太多“珠玉在前”的作品,宮崎駿和雷德利·斯科特,蝙蝠俠的哥特城和機甲動漫,以及武俠大片和魔幻系列電影。從持續(xù)的雜糅和拼貼中確立自己的風格辨識度,這倒也不失為有效學習之后的創(chuàng)作路徑。
后現(xiàn)代美學包裝下的前現(xiàn)代敘事
“劈山救母”是《楊戩》全片的線索,但嚴格說來,楊戩或沉香的劈山救母都沒有作為主線出現(xiàn)。沉香確實自始至終以強烈的意志力在行動,但他只是諸多副線里的一條。出現(xiàn)在片名里的楊戩,是絕對的主角,可他的劈山救母是早已翻篇的過去式。他出場時,是一個背負了秘密,身體和內(nèi)心都遭受過巨大創(chuàng)傷的人,大隱于市。編劇制造了一個自我放逐的、放棄了行動力的主角。這個故事里的每一個配角,都被強烈的個體意志支配著:沉香要救母,巫山神女要救姐妹,申公豹要釋放顛覆秩序的力量,金霞洞的老神仙要以人間為代價維持神界太平。唯獨主角楊戩,既沒有主動的想法,也沒有因想法而產(chǎn)生的主動行為。他被動地卷入沖突,被不同的外人和外力推到一個又一個情境中,仿佛命運的隱形大手推著他到應許之地。
這成了黑格爾形容的中世紀東方戲劇:“東方人相信有毫不留情的力量統(tǒng)治著一切人物,戲劇不寫自由個體的動作實現(xiàn),只是把動人的事跡和情感結合在具體的情境,把這個過程展現(xiàn)出來?!睏顟鞜o欲無求,他以道德無瑕的金身照單全收了神界倫理施加給他的使命。而當“救救孩子(沉香)”的情理和維護神界秩序的倫理發(fā)生正面沖突時,他不用掙扎就能有如天啟一般醒悟,選擇的困境或者心靈變化的過程,在他的身上是不存在的。每個人為著偏執(zhí)的信念,做著偏執(zhí)的決斷,只有楊戩是無辜的,也是無瑕的,看起來他成為至善的化身,其實道德實用主義侵占了他的人性,讓他樣板化了。
《楊戩》制造的觀感,就像是用當代的視聽風格包裝的“傳統(tǒng)戲”?!皞鹘y(tǒng)戲”不是貶義詞,尤其是在京劇和地方戲曲頻繁出圈的當下。只是,吸引年輕觀眾的究竟是傳統(tǒng)戲所特有的舞臺和表演審美資源,還是單純、強烈、臉譜化的人物和中古的倫理秩序呢?答案應該是前者?!稐顟臁吩诙啻蟪潭壬现氐浮赌倪浮犯厕H,大張旗鼓地用二次元的后現(xiàn)代美學重復前現(xiàn)代觀念的敘事,從某種意義上說,似乎有點本末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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