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節(jié)氣與雪相關?！对铝钇呤蚣狻氛f：“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這個時候，北方寒地已是“冰厚三尺，地凍一丈”“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甚至因為寒冷而出現(xiàn)奇特霧凇景觀。南方雖然較少落雪，但云層陰積，氣溫越來越低。

　　大雪封路，難以出行，人們在庭院中發(fā)明了各種玩樂方式。從宋代開始，古人下雪玩起了堆雪獅。一場雪引發(fā)了禁中至民間的歡樂，這個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清代。文人則踏雪尋梅、圍爐煮茶、雪堂幽坐，藏養(yǎng)守靜，寧身安形。

　　大雪節(jié)氣若來一場大雪一定會引發(fā)人們對雪和美景的審美關照。古畫雪景圖中除了有天理世界，也有人間溫情。

　　隨著大雪節(jié)氣的到來，天氣愈發(fā)寒冷，“圍爐煮茶”成了當下文藝青年的時髦。翻看朋友圈，幾波人的休閑方式近乎統(tǒng)一，地點不是林間樹下，就是國風茶館一隅。三五成群，架起小巧精致的炭爐，爐上擱一鐵絲網(wǎng)盤，粗陶茶罐里滾著茶湯，邊上烤著柿子、橘子、龍眼、年糕、棉花糖、紅棗、花生等食物，圖文間賦予“圍爐煮茶”這個情景歲月靜好的松弛感。圍著明火取暖，親手烹煮茶湯，煨烤食物，在不緊不慢中享受著身心的安靜與放松，這究竟是新晉網(wǎng)紅，還是傳統(tǒng)復古？

　　冬為四季之末，分孟冬月、仲冬月和季冬月，大雪至冬至為仲冬。《淮南子時則訓》說：“冬為權，權者所以權萬物也。權正而不失，萬物乃藏?！睓嗍浅禹?，將冬比擬為調(diào)節(jié)輕重的秤砣，弱可以變強，輕可以為重，可見冬在古人的四季觀念中的重要性。小雪后十五天，斗柄指壬為大雪。大雪為農(nóng)歷十一月的節(jié)，干支亥月的結(jié)尾，子月的起始，又稱“暢月”。朱熹注釋：“陽久屈而后伸，故云暢月?！贝嗽拢鎵?，地始坼，一色云，千里雪。《周書時訓》曰：“大雪之日，鹖鴠不鳴。后五日，虎始交。后五日，荔挺出?！丙i鴠是寒號鳥，寒號鳥都不鳴叫的大雪之日應景了柳宗元的一句詩：“千山鳥飛絕，萬經(jīng)人蹤滅。”但恰恰是這玄英之冬，天地之間氣黑而清英，陰氣最盛，盛極而轉(zhuǎn)衰，陽氣萌動，猛虎開始交配，蘭草開始萌芽，故此為藏養(yǎng)之季。

　　大雪節(jié)氣與雪相關。《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說：“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表n詩外傳說：“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六出。雪花曰霙。”雪也是云，與天同色?！对娊?jīng)》云：“上天同云，雨雪雰雰?！贝笱┕?jié)氣，北方寒地已是“冰厚三尺，地凍一丈”“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甚至因為寒冷而出現(xiàn)奇特霧凇景觀。南方雖然較少落雪，但云層陰積，氣溫越來越低。

　　古人玩雪：塑雪獅與烹雪煮茶

　　農(nóng)耕時代，結(jié)冰封河，田野沉睡，勞作停息，人們開始一年中的休生養(yǎng)息。家家戶戶為過年作準備，藏冰、儲雪、釀酒、腌肉、制飴糖等。宋元以前棉花的栽種在中國尚未普及，御寒的衣服以絲織品和葛麻為主。大雪之時，富貴人家會用炭盆、香爐、御寒球點上碳并熏上能御寒的香。相傳漢武帝時，外國進貢辟寒香，室中焚之，雖大寒，必減衣。寒冷的冬夜古人用湯婆子取暖，黃庭堅有詩云：“千金買腳婆，夜夜睡到明?！碧鞖馓洌幣_里的墨也會凍上，皇帝要熬夜批奏章，宮里就用寶硯爐，將硯置于爐上，硯冰自消?！短鞂氝z事》記載，李白常為明皇撰詔誥，但天寒筆凍莫能書，皇帝敕宮嬪為其呵牙筆以示厚愛。

　　大雪封路，難以出行，人們在庭院中發(fā)明了各種玩樂方式。從宋代開始，古人下雪玩起了堆雪獅。吳自牧在《夢粱錄》中寫：“豪貴之家如天降瑞雪，則開筵飲宴，塑雪獅裝雪山，以會親朋。淺斟低唱，倚玉偎香?！斌巯蟊愠鲩T賞雪，“乘騎出湖邊，看湖山雪景，瑤琳瓊樹，翠峰似玉?！敝苊茉凇段淞峙f事》中也寫：“禁中賞雪，多御明遠樓，后苑進大小雪獅兒，并以金鈴彩縷為飾，且做雪花、雪燈、雪山之類，及滴酥為花及諸事件，并以金盆盛進，以供賞玩?！蓖婧醚?，吃點心，御膳房“造雜煎品味，如春盤饾饤、羊羔兒酒”。玩歸玩，江山社稷也不會不顧，皇帝會在大雪之時發(fā)軍費、濟平民：“內(nèi)藏庫支撥官券數(shù)百萬，以犒諸軍，及令臨安府分給貧民，或皇后殿別自支犒”?；实坳麧煜?，權貴人家自然效仿，于是“各以錢米犒閭里之貧者”。

　　一場雪引發(fā)了禁中至民間的歡樂，這個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清代。郎世寧的畫作《弘歷喜雪圖》中，乾隆皇帝坐著烤火，碳盆中熏燃松枝，庭院中皇子們在塑雪獅子。嬉冰則是清代宮廷眾多冰上活動的總稱，包括滑冰、冰球、冰上射箭，是活動也是軍事操練?！独蓾摷o聞》中記錄了清代宮廷打滑撻的游戲：“禁中冬月，打滑撻。先汲水澆成冰山，高三四丈，瑩滑無比。使勇健者帶豬皮履，其滑更甚，從頂上一直挺立而下，以到地不仆者為勝?！贝送馇宕€有了冰床，鄉(xiāng)間河道通達，冬月乘冰床出行也是一件趣事。以木作床，下鑲鋼條，一人引繩，四人可坐，行冰如飛。拖冰床還有個雅稱叫凌爬云。

　　文人則踏雪尋梅、圍爐煮茶、雪堂幽坐，藏養(yǎng)守靜，寧身安形。唐代陸龜蒙《茶具十詠·煮茶》中寫：“閑來松間坐，看煮松上雪。時于浪花里，并下藍英末?！标扆斆蓯鄄瑁诤萦幸黄鑸@，親自種茶、制茶、品茶、評茶。詩中寫他將松樹上的雪放入壺中煮，雪水翻騰浪花的時候投入茶末一起烹。如此一位喝茶的行家，寫下用雪水煮茶的經(jīng)歷，想必雪水與普通水相比是別有風味的。也許是雪落于松上比較干凈，也許是雪沁入了松香，也許是隱士心中的執(zhí)念。宋代陸游《雪后煎茶》寫：“雪液清甘漲井泉，自攜茶灶就烹煎?！痹娭星甯识质菍ρ┧拿枥L。好茶需用好水，詩人于雪中烹雪煎茶，沫餑豐腴如雪，茶湯碧英甘洌，拋卻塵俗，只專注于茶，不枉此行。后世，烹雪煮茶成為風雅的象征?！都t樓夢》第四十一回，以妙玉用五年前采集的梅花上的落雪烹茶來表現(xiàn)她的出塵。但以雪水烹茶，并非故作風雅，而是源于古人對雪水的認知?！侗静菥V目》中認為雪有清熱解毒的功效。明代屠隆在《茶箋》中將雪歸為天泉，雪水甘甜煮茶可以增加茶湯的香味。

　　古人體會的烹雪煮茶的樂趣，與近來社交平臺上熱門的圍爐煮茶類似。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中說，有茶癖的中國文士主張烹茶須自己動手，真正的鑒賞家以親自烹茶為一種殊樂。也許圍爐煮茶在當下的走火，源于人們對返璞歸真的向往。圍爐畢竟不是燒烤，煮茶需待小火，茶食點心需慢慢煨熱，這個過程很慢，但其中的樂趣是迅速拆開一包膨化零食，配一杯速溶奶茶所不能取代的。在慢慢的等待中感受松弛，偷得浮生半日閑，跳脫出平日里焦慮的生活狀態(tài)。

　　古人賦予雪的放逐與詩意

　　灞橋風雪出自一則典故。唐代詩人孟浩然辭官歸隱，冒大雪騎驢尋梅。晚唐鄭相國一句“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背上”，將孟浩然的風骨形象與灞橋風雪的審美內(nèi)涵相連。灞橋原是離開長安的必經(jīng)之路，古人在灞橋折柳送別，此地代表離別，加上風雪二字更添蕭瑟與傷感，塑造出透徹肌骨的寒冷，在強化自然環(huán)境的凜冽中彰顯士人孤獨與決絕的姿態(tài)。風雪、蹇驢、寒士，灞橋上的失意躊躇、風雪中心無旁騖的低頭沉思，貧窮卻高貴成為了士人的審美理想。此后，“灞橋風雪驢子背”成為詩人、畫家筆下經(jīng)典題材。南宋宮廷畫家夏珪、馬遠，明代吳門沈周等人都曾繪有《灞橋風雪圖》。文士騎驢踏雪展現(xiàn)了不媚權貴、不染纖塵，孤傲而堅韌的風度，脫俗又有壯氣。

　　南宋劉松年的《四景山水圖》表現(xiàn)的是西湖周邊燕居文人的庭院生活，第四段冬景中黑色的松樹與白色的雪景相映成趣，有玄冥充寒氣象，卻無悲涼之意。文士從家中出發(fā)，戴上風帽撐著傘騎上毛驢，由仆人牽著毛驢出行。庭院內(nèi)格局雅致，書童掀起簾子一角只探出腦袋向外張望，既顯示出天氣的寒冷，又顯示出書童對文士雪天出行的不解和擔心。前景中臨水的屋子打開的窗露出室內(nèi)的山水屏風，顯然畫中文士生活安逸，雖不能經(jīng)灞橋歷風霜，卻可在大雪之日踏雪尋梅，以體現(xiàn)文人的傲骨和情懷。明末張岱在文集《夜航船》中提到了孟浩然踏雪尋梅的千古佳話，明清開始踏雪尋梅成為了表現(xiàn)高士的畫題，高士常常拄杖前行，身后跟著一小童，踏雪尋梅梅未開，佇立雪中默等待。清代李漁《閑情偶寄》中有一篇《冬季行樂之法》，文中講冬天要獲得精神的快樂，就要設身處地幻想自己是路上的行人，備受風雪之苦，然后回想在家中的溫暖安逸，就能感到百倍的快樂。山水畫的雪景圖中，常常有人持破傘，策驢，獨行古道中，經(jīng)過懸崖，怪石嶙峋，人有顛蹶之態(tài)。這類險畫適合在冬日懸掛中堂，主人看著這些畫，就是御風障雪的屏障，暖胃和衷的藥物。因為樂極忘憂，樂自漸減，但將苦境從頭想起，樂將漸增而不減。當官人的理繁治劇，文人的讀書窮理，農(nóng)工商賈的任勞即勤，都能用這個方法獲得快樂。李漁的冬日行樂之法似乎有憶苦思甜的意思，也是我們?nèi)缃癯Ｕf的反差感。

　　在物質(zhì)生活極度豐富的當下，不少年輕人開始向往詩和遠方，遠離市井去獲得身心的自由。因為有了網(wǎng)絡，工作不再局限于一處，離開繁華的都市去偏遠的小城安家，或者去山中改造祖輩留下的老房子，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并將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發(fā)布在自媒體上。這樣的生活，與快節(jié)奏的都市生活，形成鮮明的反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隱居類視頻在自媒體走火，這背后是大眾心中對歸隱生活的向往。同樣是圖像藝術品，如果把短視頻比作古時候的畫卷，現(xiàn)代人躺在沙發(fā)上刷隱居的短視頻，與古人將雪景山水掛在堂間欣賞獲得的精神快樂是一致的。

　　古畫雪景中的天理世界與人間溫情

　　大雪節(jié)氣宜賞雪。雪景是歷代文人最為鐘愛的題材之一，是山水畫“冬題”的重要內(nèi)容?！缎彤嬜V》中記載唐代王維是雪景畫的開創(chuàng)者，南唐董源，后蜀衛(wèi)賢，北宋李成、范寬、許道寧、郭熙、李唐、夏珪等都有不少雪景作品，而五代北宋則是畫史記載中雪景主題最興盛的時期。

　　北宋元豐五年，蘇軾被貶黃州的第三年，在友人的幫助下得到了城東一塊閑置的舊地，于是他開墾荒地，種植蔬果，并蓋了五間草房并取名“東坡雪堂”。天下第三行書的《寒食帖》卷首有“雪堂余韻”四字，“雪堂”就是那五間屋子。而之所以得名“雪堂”，正是因為屋中掛滿了雪景畫。經(jīng)歷宦海沉浮，回歸田園生活，蘇軾感悟陶淵明是了悟人生真諦的清醒者，是他跨越時空的知音。蘇軾在“雪堂”寫下：“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敝?，友人過黃州便會來訪，“雪堂”成為蘇軾著述交友的場所，三月米芾來訪兩人交流書畫，五月作《怪石供》贈于佛印禪師，十月作《后赤壁賦》，次年三月僧友參寥千里迢迢從杭州來訪，寄居“雪堂”，此外道師崔成老、黃州府官員徐君猷、楊君采等都常作客雪堂?！堆┨糜洝分袑懱K軾在屋內(nèi)掛滿了雪景畫，是為了求靜。蘇軾流放期間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時候難免窘迫，于是詩文書畫，與山樵漁叟為友，與僧人焚香喝茶，“作雪堂觀雪畫”也許是他在禪境中營造困頓中的浪漫，以此安撫受創(chuàng)的身心。南宋夏珪畫有《雪堂客話》圖，畫中枯樹積雪，遠山蕭瑟，有一舟橫于江面，漁夫寒江獨釣。江邊草堂軒窗洞開，蘇東坡與另一好友戴著風帽對坐閑談，談笑間仿佛忘卻了精神惶恐，身心自然，當安則安。

　　其實蘇軾建“雪堂”并在四壁掛滿雪景并不是一個偶然現(xiàn)象，體現(xiàn)的是士人精神生活的需求。宋人掛山水畫與現(xiàn)代不同，現(xiàn)代掛畫多是為了裝飾，宋人掛滿壁的畫是為了營造觀想的氣氛，營造身臨其境的視覺體驗。對于沒有受過太多圖像沖擊的古人而言，這種視覺震撼，相當于當下我們進入一個沉浸式全息投影的空間。雪景最能體現(xiàn)靜境，蘇軾用觀想雪景的方式修身，求靜以平息內(nèi)心的欲念，無論是對官場沉浮的恐懼，還是對自己名聲的榮辱。蘇軾刻意繪雪圖于四壁，因為他明白入堂看雪與登臺觀春一樣，“以雪觀春，則雪為靜。以臺觀堂，則堂為靜。靜則得，動則失”。

　　“借地留白”是北宋雪景山水中的主要方法。鄧椿《畫繼》記載李成雪景的脫俗：“山水畫家雪景多俗。嘗見營丘所作雪圖，峰巒林屋皆以淡墨為之，而水天空處，全無粉填，亦一奇也?！鼻迦颂漆贰独L事發(fā)微·雪景》中寫：“凡畫雪景，以寂寞暗淡為主，有玄冥充寒氣象?！堆﹫D》之作無別訣，在能分黑白中之妙，萬壑千巖，如白玉合成，令人心膽澄徹?！蔽宕┚斑€用“彈粉”技法(用毛筆沾白顏料在畫面上彈灑出細小白點以及此表現(xiàn)飛雪)如《江行初雪圖》，到了北宋雪景多以留白和暈染來表現(xiàn)雪后的景色。畫家明確地追求雪景中的幽玄與寂靜。北宋范寬的《雪景寒林圖》尺幅巨大，全景式的構(gòu)圖，讓人立在畫前仿佛能一腳踏入雪景。整幅畫面寂靜如夜，雪山氣息莊嚴，站在畫前，寒氣撲面而來，進入畫中感受天地蒼茫，人之渺小，恭敬之心頓然發(fā)生，天、地、君、親、師，畫中有一個秩序井然的天理世界，這也是北宋士人心中的世界。

　　古畫雪景圖中除了有天理世界也有人間溫情。雪景繪畫小品中有一個有趣的主題：雪江賣魚。如故宮博物院藏《雪江賣魚圖》、上海博物館藏《雪溪賣魚圖》，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雪橋買魚圖》等等。故宮博物院藏的《雪江賣魚圖》作者是南宋的李東。李東生活在宋理宗時期的杭州，賣畫為生。此小品中有明確的近景、中景和遠景。遠景是白雪皚皚的群山，中景臨江有一個水榭，戴著風帽的文士坐在露臺上，伸手接過披著蓑笠的漁翁遞過來的一條魚。大雪紛飛的寒冬，文士隱居于遠離城市的山野江村，顯然物質(zhì)生活并不豐富。魚在古人的味覺中占有重要地位，它是“鮮”的基礎，魚雖好吃但也不是常常能吃到。雪天，能從漁翁手里買到一條魚，對于文士來說是隱居生活中的調(diào)味劑。而漁翁顯然也知道文士的愛好，于是釣到了魚便主動劃船送去。也許漁翁賣了魚，就去換壺酒，也得寒冬里的一分溫暖。賣魚買魚的一來一往，透露著人間的溫情。其實真正的隱士藏在普通人的外表之下，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漁父是隱士的象征，于是我們在《雪江賣魚圖》中遇見了兩種隱士的會面。魚在大雪天將他們聯(lián)系起來，魚不是商品，而是共同理想的精神寄托。(作者為杭州師范大學公共藝術部副教授)

　　(來源：文匯報 2022年12月7日 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