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雨燕般飛向遼闊
一
在北京的中軸線上,從永定門走向正陽門,一直走下去,直到鐘鼓樓,一代一代的北京人都曾抬頭看見天上那些鳥。很多很多年里,那些城樓都是北京最高的建筑,也是歐亞大陸東部這遼闊大地上最高的建筑,你仰望那飛檐翹角、金碧輝煌,陽光傾瀉在琉璃瓦上,那屋脊堪稱“世界屋脊”,是一條確切的金線和界限,線之下是大地,是人間和帝國,線之上是天空、是昊天罔極。線之下是有,線之上是無。
然而,無中生有,還有那些鳥。那些玄鳥或者青鳥,它們在有和無的界限上盤旋,一年一度,去而復返。它們棲息在最高處,在那些城樓錯綜復雜的斗拱中筑巢,它們如箭鏃破開藍天,掙脫沉重的有,向空無而去。這些鳥,直到1870年才獲得來自人類的命名,它們叫——“北京雨燕”。
北京雨燕,是唯一以北京命名的野生鳥類。此鳥非凡鳥,它精巧的頭顱像一枚天真的子彈,它是黑褐色的,灰色花紋隱隱閃著銀光,它披著華貴的披風,在天上飛。我們一直不知道它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那是令人驚嘆、令人敬畏的長征:每年4月,春風里它們來到北京,在高聳的城樓上筑巢產卵,然后到了7月,它們出發(fā)了,向西北而去,此一去就要飛過歐亞大陸,直到紅海,在那里拐一個彎,再沿著非洲大陸一直向南,飛到南非。這時已是11月初了,北京已入冬天,北京雨燕卻在南部非洲盛大的春天里盤旋,直到第二年的2月,它們該回來了,它們穿過非洲大陸、歐亞大陸,向著北京,向著安定門、正陽門而來。
這一來一去,大約3.8萬公里。赤道周長4萬公里,也就是說,北京雨燕,它差不多每年都要飛上地球一圈兒那么遠。但這種鳥的神奇并不在此,而在于7月的某一天清晨,當它從正陽門飛起,撲到藍天里,它就再也不停了,它就一直在天上飛。日復一日,它毫不停歇地飛,它在天上睡覺,在飛翔中睡覺,在飛翔中捕食飛蟲,在飛翔中俯沖下去,掠取大河或大湖中濺起的水滴,甚至在飛翔中交配。在北京雨燕的一年中,除了雌鳥必須孵育雛鳥的兩三個月,它們一直在天上,飛……
如果讓我找一種動物、找一種鳥來形容和比喻我理想中的作家,那就是北京雨燕。在北京,你沿著中軸線走過去,那些宏偉的建筑都在召喚我們,引領我們的目光向上升起。永定門、正陽門、天安門、午門、神武門、鐘鼓樓,城樓拔地而起,把你的目光、你的心領向天空。北京雨燕把你的目光拉得更遠,如果它是一個作家,他就是將天空、飛翔、遠方、廣闊無垠的世界認定為自己的根性和天命。作為命定的飛行者,他對人的想象和思考以天空與大地為尺度;他必須御風而飛,他因此堅信虛構的意義,虛構就是空無中的有,或者有中的空無,通過虛構,他將俯瞰人類精神壯闊的普遍性。他必定會成為心懷天下的人,心事浩茫連廣宇,無數的人、無盡的遠方都與我有關,這不是簡單地把自己融入白晝或黑夜、人間與世界,而是,一只孤獨的北京雨燕抗拒著、承擔著來自大地之心的引力。
二
如果讓我選一個雨燕式的作家,我會想到曹雪芹?!都t樓夢》第七十回,在那個春日,“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心中藍天麗日,雪芹興致大好,安排寶玉和姑娘們放風箏,一大段文章?lián)u曳生姿。這不是曹雪芹第一次寫到風箏,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翻看金陵十二釵正冊,只見畫的是“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有四句詩寫道:“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大家都知道,這說的是探春的命,但我所留意的是那只風箏,指向大海、遠方、乘千里東風而西去的風箏。
那幅畫里的風箏是一只什么樣的風箏?沒錯,是燕子。我認為那是北京雨燕。上世紀40年代中期,曾有一部據說是曹雪芹遺稿的《廢藝齋叢稿》面世,后來又沒了下落,其中的一種是關于風箏的書。這本題為《南鷂北鳶考工志》的書,記敘了風箏怎么扎、怎么糊、怎么描繪圖案、怎么放飛,所謂“扎、糊、繪、放”。在現(xiàn)存的《南鷂北鳶考工志》中,所有的風箏都是燕子。那么,這燕子是北京雨燕嗎?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句名詩抒發(fā)的盛衰興亡之嘆,是古老中國最深刻、最基本的一種情感,是周流代謝的人事與恒常的山川、自然之間回蕩出的一聲深長嘆息。這種興亡之嘆也是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反復彈撥、他與當時的讀者最能共鳴同感的那根琴弦。但是,無論王謝堂前,還是尋常百姓家,一年一度來去的燕子,應該都不是北京雨燕,而是家燕。家燕是雀形目燕科,而北京雨燕屬于夜鷹目雨燕科,家燕和麻雀是親戚,北京雨燕和夜鷹是親戚,它和家燕反而沒什么關系。
曹雪芹扎糊繪制的那些燕子,究竟是家燕還是雨燕?這個問題是無解的。那些風箏的圖案并不是寫實的,而是擬人的、符號化的,賦予了各種各樣的吉祥寓意。雪芹固然不知家燕和北京雨燕在動物學上的科目區(qū)別,但他童年來到北京,在這里長大。正陽門和他家附近崇文門的天空上,每年晚春和初夏盤旋著的雨燕,必定是他眼中、心中的基本風景。那個時代的北京人,抬頭就會看見那些燕子,然后低頭走路。但有一個人,一定曾經長久注視那些燕子,那些盤旋在人間和天上的分界線上的青鳥——他就是曹雪芹。他是望著天上的人,是往天上放飛了一只又一只飛燕風箏的人,他的命里有天空、有永遠高飛而不落地的鳥。
——那就是北京雨燕。然后,這樣的一個作家會有一種奇異的尺度感,他把此時此地的一切都放入永恒大荒,無盡的時間和無盡的空間。他獲得一種魔法般的能力,他寫得越具象,也就越抽象,他寫得越實,也就越虛。雪芹的前生是一只北京雨燕,他在未來再活一遍會是一個星際穿越的宇航員。說到底,他是既在而又不在的,天空或太虛或空無吸引著他,讓他永久地處于對此時此刻的告別之中,是無限眷戀的,但本質上是決絕的,他癡迷于不斷超越中的飛翔。
這樣一個北京雨燕式的作家,會本能地拒絕在地性。比如曹雪芹,他和很多很多當代中國作家不同,他從未想過指認和確證他所在的地方。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談過,曹雪芹成長于北京,《紅樓夢》是北京故事,但是,在《紅樓夢》中,他從未確切地描述過這座城市,我們可以推導出賈府和大觀園的空間分布圖,但在這部書中,你對整座城市的地理空間毫無概念,似乎是,這個人讓大觀園飄浮在空中,讓飄浮在空中的大觀園映照和指涉著廣大世界、茫茫人間。
三
有的作家,比如李白和曹雪芹,他們是雨燕。有的作家,比如杜甫,他是行者。杜甫是中國文學中最偉大的行者,在他之前,只有屈原。但屈原更像是北京雨燕落在了地上,屈原的詩是雨燕落地后的悲歌絕唱。而杜甫,他是第一個走過并且寫出“本路”的詩人,第一個直接面對累和喘息的詩人,第一個在累和喘息中為生命唱出意義的詩人。魯迅說,“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都與我有關”,杜甫走向遠方、走進無數人,取經的行者心中覺悟,這經不是在天上寫好了等他來取,這經就是他一步一步的行走在大地上寫出來的。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房兵曹胡馬詩》)杜甫曾經是雨燕,后來落了地,他竟在地上長出了腳,一步一步走過去,這何其難啊,李白和王維那樣絕頂的心智都做不到。但是,現(xiàn)在讓我們重讀一遍《登高》,杜甫身體里的那只雨燕真的飛走了嗎?沒有,還在,他翱翔于天之高、地之闊、江河萬古,然后,他緩緩地落下,落到此時此刻、此人此心。杜甫也是雨燕,杜甫的生命中竟然真的一直有“所向無空闊”,在絕對的重中依然能輕,在石頭縫里望見了明月,他是悲,他是歡,他是窮途末路,他是通達安泰,他能收能放能屈能伸能快能慢,由此,他才能把艱難苦累淬煉成詩。
四
說回我自己,不論是雨燕,還是行者,他們都朝向遠方。我的《上河記》也是一部關于遠方的作品。在這本書里,我從黃河之源走到黃河的入???,在黃河流域的廣袤土地上漫游,走過山、原野、河流、村莊、城市。
——那時是2000年,在那時,旅行通常是為了出差或探親,沒有功利目的,僅僅為了置身于彼,這樣的事似乎并不常見。在那時,我被“行走”這個詞所召喚,我想,你要任自己的意走出去,去往你未曾去過的地方,你得見見山川、世面,會一會陌生的人。
我的夢想、我的計劃如虎,我的行跡如蛇。在那一年的5月,我意氣飛揚地出發(fā),當時我是《人民文學》的編輯,每個月把稿子發(fā)完就跑了,跑上半個月再回來,工作、發(fā)稿,再出發(fā)。如此到了秋天,這樣的節(jié)奏漸漸不能持續(xù),我走過甘肅、寧夏、內蒙古、陜西,然后窩在家里寫出了一本《河邊的日子》。
這是我極不自信的一本書,寫出來之后,再不曾讀過它。這種不自信,就體現(xiàn)在這本書當年的跋中,這篇跋的題目是《我一無所知》,顯然是一種防御性姿態(tài):我自己都說了一無所知,你們還能責備我什么?但是一無所知你還寫什么呢?這個問題倒是難不住當時的我,人之病就在于自以為知,我來了、我在了,恍然知道自己的無知,這未嘗不是值得寫出來的“大知”。
我不是一個珍惜舊作的人,我寫過那么多文字,當時常常得意,后來并不在意。2000年對我來說是一個特殊的年份,我去了黃河邊,寫了《河邊的日子》,我還寫完了《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到了第二年,又開始給《南方周末》寫《每月新作觀止》的專欄。似乎只是在那一年,36歲的我才走著走著沖動起來,本來是在逛文學的街,忽然就發(fā)足狂奔跑起了馬拉松。但無論當時還是以后,我從未試著對自己的寫作賦予重要和持久的意義。比如那本《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書出來我就把它忘了,直到17年后才增補再版,改名為《青鳥故事集》。
同樣的,我一直沒有想起《河邊的日子》。直到2022年的某日,有朋友說起他當年喜歡這樣一本書,我把它從書架上找出來,重讀一遍,回到那些地方,回到當年那個自己身上。我想,我也是喜歡這本書的。
這本書像一艘船沉沒在我的書柜最底層,它的時鐘停留在2000年。書之外,時間前進,人事代謝,滄海桑田。23年前的那個我和那個世界都沒有充分意識到:這一切,即使是亙古山河原只是此時此刻,都在時間與歷史之流中呈現(xiàn)為不可復現(xiàn)的殊相,青冰上牡丹開,青冰上無牡丹。
正因此,這本書最宜忘了,然后在后來的某一天想起來、翻一翻。這是穿越,是重返23年前,現(xiàn)在侵入往昔、他鄉(xiāng)原是故鄉(xiāng)。李商隱的兩句詩最是浩渺奇幻:“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匈忏辟饽悴恢菍懺姷娜嗽谀睦铮粗巴庑浅梁5?,他看著大雨僅在一座之隔掠過黃河之源。
當然,多年過去,我自己也變了。如果回到當年新源里那幢樓上的電腦前,我必會寫出另一本很不相同的書。為此,我專門增補了一篇《自呂梁而下》,那是2019到2022年的我所寫,書名改為《上河記》出版。
是的,重讀這本書時,我并不喜歡2000年的那個我,我一邊讀著一邊刻薄地嘲笑他,他那份在人世中的羞澀、行文時那種小心翼翼的謹慎,有時簡直讓我無名火起。但是,最終我還是感激他在2000年突發(fā)神經地進行了那次漫游,那確實是我的決定,那次漫游一定程度上確定了、標記了后來的我:對田野、對山河故人、對實際的而不是理念的人世與人事的持久熱情和向往。
更重要的是,那時的“我”召喚了我,我意識到,那次旅程并沒有結束,此時此刻,我依然夢想著、計劃著很可能不可能的旅程:我會在某一日繼續(xù)行走,直上河源,而后掉頭沿黃河而下,走上次沒有走完的路,山西、河南、山東,走過春秋戰(zhàn)國的、北方的大地,走到黃河入海之處。不是為了寫另一本書,只是為了去尋找當年的雨燕與行者,去成為一只雨燕,或再做一次行者。
?。ㄗ髡呃罹礉上抵袊鲄f(xié)副主席、書記處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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