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放翁論說李太白
作者:楊建民
陸游(放翁)之詩,與李白(太白)之詩有許多相似:清麗、暢快,亦豪邁大氣。據放翁自己說,他對太白作品頗熟悉,憑著這份熟識,我們大致可以認定,陸游寫作曾受到過李白影響。可或許因為熟識,陸游對李白詩作的不足,也比一般人看得深透。他在自己的“筆記”中,就對李白作了并不客氣的議論。
議論是由王安石所編詩集引發(fā)的:“世言荊公《四家詩》,后李白,以其十首九首說酒及婦人,恐非荊公之言?!蓖醢彩怀⒎鉃椤扒G國公”,后人有稱其為“王荊公”。這里說王安石曾編輯有詩集《四家詩》,四家是杜甫、韓愈、歐陽修,李白。唐宋兩朝,真入王安石法眼者不過四人,夠苛刻。盡管入選頗為不易,可卻將李白排在最后。理由據說是:“太白詞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汙(污)下,詩詞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前兩句贊揚有限,后面批評說李白見識低下,理由是詩作十句有九句不離女人和喝酒。這幾句話刊載在一個宋代僧人的筆記中,據說出自王安石之口??申懹斡幸桑哼@也許不是王安石所說,或者不是他說的意思。
針對傳聞的王安石議論,陸游加以辯駁:“(李)白詩樂府外,及婦人者實少,言酒固多,比之陶淵明輩,亦未為過。”除了部分樂府詩,李白的詩中,言及婦女的并不算多;他的詩涉及喝酒的篇章著實不少,可比起人們認可的陶淵明來說,李白也不是很過分的。
這兩方面的辯駁,陸游是有實際閱讀證據的。他認為有些人這樣議論李白,實在是因為不熟悉李白,隨意說辭:“此乃讀(李)白詩不熟者,妄立此論耳。”陸游的看法是:“《四家詩》未必有次序,使誠不喜(李)白,當自有故?!蓖醢彩庉嫛端募以姟罚ǚ爬畎诪槟┪玻?,不見得是按照高低排列的;就算確實不喜歡李白,那也一定有其他原因。這原因在陸游看來:“蓋(李)白識度甚淺……”正是因為李白見識,度衡能力有限(甚淺)。這一層表面看是陸游代王安石說出,其實正是陸游的意思。
陸游確實熟悉李白的詩作。為證明李白的“識度甚淺”,他一口氣舉出多個例子:“觀其詩中如‘中宵出飲三百杯,明朝歸揖二千石’‘揄揚九重萬乘主,謔浪赤墀青瑣賢’‘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璋紫綬來相趨’‘一別蹉跎朝市間,青云之交不可攀’‘歸來入咸陽,談笑皆王公’‘高冠佩雄劍,長揖韓荊州’之類,淺陋有索客之風?!边@些詩作都不是李白特別有名的篇章,可陸游隨口舉證,可見他對李白詩作確實熟悉。這些詩句,表現(xiàn)的都是李白與權貴結交前后的得意情形。“二千石”為郡守一級官員的俸祿。昨日夜半大飲三百杯,可見是與一幫富足的友朋,明天又將去拜會郡守一類官員。好不愜意?!熬胖厝f乘主”自然是帝王及皇宮,李白不隱晦自己對帝王得意的“揄揚”?!俺嘬睘榛蕦m中紅色的臺階,“青瑣”應是刻有連瑣花紋并涂以青色的宮門,“賢”,能出入此地的官員。借著帝王面前的得意勁,轉臉言語戲謔可接近君王的官員。張狂不計后果之態(tài),溢于言表。
“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璋紫綬來相趨”,這兩句前面的句子是:“幸陪鸞輦出鴻都,身騎飛龍?zhí)祚R駒?!闭f自己有幸騎著高貴的“飛龍?zhí)祚R駒”,陪著君王鑾駕在京城出入之后,那些王公大人們也把我放在眼里了,高官厚祿,身著“金璋紫綬”者都來向我靠攏。
“一別蹉跎朝市間,青云之交不可攀?!贝嗽娗懊嬗斜日眨骸岸嘉境燔S馬歸,香風吹人花亂飛。銀鞍紫鞚照云日,左顧右盼生光輝。是時仆在金門里,待詔公車謁天子?!痹诰跻慌尚羞M隊伍中,有我李白伺候左右,“左顧右盼生光輝”……不幸后來被“賜金還鄉(xiāng)”,落魄在噪攘的朝市中,不說君王,連高官也攀附不上了。
“高冠佩雄劍,長揖韓荊州?!崩畎状蠹s還在為自己那篇名文《與韓荊州書》得意。想當年自己頭頂高冠,腰佩雄劍,結交者,是荊襄地區(qū)一帶高官韓朝宗,即韓荊州。
由陸游舉例的這些詩句讀去,李白幾乎處處時時,一副沾沐天恩,得意忘形,借勢張狂模樣;一旦失勢,不屑又不得不與底層交往,卻心心念念,反復追懷,攀附向往心態(tài),自我刻畫得淋漓盡致。陸游認為這些句子,充滿攀附權貴風習,見識是非常淺陋的。看來,陸游時代正直的知識人,是不屑于此等行徑的,因而他做出對李白的人格判斷,甚至影響到對其詩歌地位的安置。
此時陸游的判斷,表面是推測王安石排李白在杜甫、韓愈、歐陽修后面的理由,其實正表現(xiàn)著陸游自己的見解。陸游后面還有話:“集中此等語至多,世俱以其詞豪俊動人,故不深考耳。”李白詩集中這類文字還有很多,人們一般認為李白詩句豪邁清俊,所以并不過多在意這類作品的存在。陸游這樣說,確實指出了讀者對一個有名人物的評價情形:注重大體,忽略不足。
可陸游到底還是看不慣李白的攀附權貴的做派:“又如以布衣得一翰林供奉,此何足道,遂云:‘當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親。’宜其終身坎壈也。”李白當時由一介布衣,當了個為帝王服務的虛銜官員。陸游以為,這有啥可以炫耀的?可李白卻馬上寫詩給他人,說先前笑話我是個“微賤者”的人,眼下又來與我攀親聯(lián)絡。對此做派,聯(lián)想李白的官場命運,陸游毫不客氣判斷:這等識見,正好對應了他一生坎坷困頓不順。
由此來看,至少在宋代,李白尚未成“仙”,未成為不可評議的角色。當然,從評論一方看,他們并非單憑好惡,任意臧否,而是舉例證據,讓事實說話,起碼陸游是這么做的。
《光明日報》(2023年07月28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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