遞出向哈爾濱工程大學水聲教育基金捐贈100萬元的支票，92歲的中國工程院院士、哈爾濱工程大學教授楊士莪希望年輕人接過接力棒，“為服務國家戰(zhàn)略和推動水聲事業(yè)發(fā)展作出更大貢獻”。

　　這一天是9月1日，哈爾濱工程大學建校70周年。在遠離大海的黑龍江哈爾濱，楊士莪帶著一屆屆學生，與大海打了一輩子交道。

　　作為我國水聲工程學科奠基人之一、水聲科技事業(yè)開拓者之一，他的名字或許很多人沒有聽過，他研究的領域相當冷門卻是國防命門?！罢嬲舛说臇|西，想從國外學，想從國外買，你是做不到的。你只能自己干，這就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骨氣?！?/p>

　　近日，楊士莪在接受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專訪時寄語大學生，要學會做人、做事、做學問，“要愛祖國、愛土地、愛人民，永遠跟著時代前進，只要是國家需要人民需要的，都是值得做的”。

　　“不是轉(zhuǎn)專業(yè)，而是發(fā)展”

　　楊士莪與大海、與水聲學相遇，頗費了“一番周折”。

　　他的父親楊廷寶是中國科學院首批學部委員（后改稱院士）、中國著名建筑學家和建筑教育家。即便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紛飛的動亂年代，小時候的楊士莪也沒有停下學習的腳步。隨著知識的增長，面對千瘡百孔的國家，他也逐漸認識到，“讀書是為了救國和報國”。

　　16歲那年，高中畢業(yè)的楊士莪選擇了離家很遠的清華大學。在重慶南開中學一同讀書的同班同學周光召的影響和建議下，他們一起進入物理系學習。在他看來，物理介于工程和純學術(shù)之間，更有實用性，未來發(fā)展前景更廣闊。

　　楊士莪所在的四人宿舍是妥妥的“學霸宿舍”?！跋裎疫@種愛玩的，也經(jīng)常在圖書館看書，一個禮拜大概學習60小時。周光召這種刻苦的，一個禮拜的學習時間都是75小時以上”。

　　后來，從這個“學霸宿舍”走出了三位院士：周光召成了中國科學院院士、物理學家，高伯龍成了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激光陀螺奠基人，楊士莪在水聲學領域有了自己的一番成就。

　　1950年11月，新中國第一所正規(guī)海軍高等學府——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學校（現(xiàn)“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大連艦艇學院”）到清華大學招人，上大四的楊士莪已提前完成了學業(yè)，他便果斷報名參了軍。

　　兩年之后，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即“哈軍工”，哈爾濱工程大學的前身）在哈爾濱籌建成立，楊士莪奉調(diào)哈軍工，擔任海道測量專業(yè)教員，講授測量天文學、球面天文學等課程。

　　經(jīng)過幾年間的發(fā)展，哈軍工已初具規(guī)模，可作為重要戰(zhàn)略科技的水聲科技在我國卻是一片空白。楊士莪告訴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1957年開始實施“尖端專業(yè)集中、常規(guī)專業(yè)分散”的方針，他所在的海道測量專業(yè)就在調(diào)整之中。

　　與此同時，面對我國長期有海無防的困境，國家采取一系列“緊急措施”，其中包括派遣少量科技人員到蘇聯(lián)科學院聲學所學習。教學優(yōu)秀的楊士莪，便在選派進修之列。

　　那是他第一次接觸水聲學。

　　從學習物理學到教授天文學、海道測量專業(yè)再到水聲學，用時下流行的詞語來講是“轉(zhuǎn)專業(yè)”。

　　可楊士莪不這么認為。他覺得，這叫發(fā)展，叫做面向國家需要去拓展工作領域?！皣倚枰裁?，我就研究什么。原先學的東西，在新專業(yè)里也會有用武之地?！?/p>

　　不過，他還是發(fā)現(xiàn)，即便當時中蘇兩國關(guān)系再好，也有研究室的大門對留學生緊緊關(guān)閉?！耙粋€是聲吶研究室，一個是船艦噪聲研究室，都和國防建設緊密相關(guān)?！彼庾R到，“想要從別人那里學到尖端技術(shù)是不可能的，最終還得靠自己”。

　　了解了國外水聲技術(shù)的發(fā)展情況，學成歸來的楊士莪認為，哈軍工原有的聲吶專業(yè)涉及面很窄，“實際上，水聲學是一個涉及領域很寬的學科，沒有一定的知識面，想要發(fā)展水聲科技是達不到更高水平的”。盡管當時只是一名年輕教員，他還是向?qū)W校提出建議，讓聲吶專業(yè)擴展至水聲工程專業(yè)。

　　在學校多方努力下，中國首個理工結(jié)合、覆蓋全面的水聲專業(yè)誕生。半個多世紀以來，從這里走出來的人才占據(jù)了中國水聲科研界的大半壁江山，這里也因此被稱為“中國水聲工程事業(yè)的搖籃”。

　　在哈爾濱工程大學哈軍工紀念館里，還保存著楊士莪用日、德、英、俄4種文字記錄的筆記，那是楊士莪滿腔熱血投身水聲學科學習的見證，“年輕嘛，一點兒也不覺得難，干勁兒十足”。

　　9月7日上午，習近平總書記來到哈爾濱工程大學，第一站就來到了哈軍工紀念館。習近平強調(diào)，哈爾濱工程大學要發(fā)揚哈軍工優(yōu)良傳統(tǒng)，緊貼強國強軍需要，抓好教育、科技、人才工作，為建設教育強國、科技強國、人才強國再立新功。

　　何懼大海深和遠

　　要想搞懂大海的“脾氣”，免不了要出海做海試，這也是水聲工程專業(yè)的必修課。

　　可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百廢待興?！巴狄淮紊詈?，至少要半個月的時間，還要有一定噸位的大船?！睏钍枯f，那時候國家沒有錢，多少年來，都是在近海做水聲研究?！吧詈５降资裁礃?，誰也不知道?！?/p>

　　直到1994年4月，懸掛著五星紅旗、承載近百名科研人員的“勘測三號”和“實驗三號”水聲科學考察船駛?cè)胛覈虾?，這也是我國首次自主探索這片海洋。

　　這一年，楊士莪63歲，作為考察隊隊長和首席科學家的他十分激動。這是中國首次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水聲科學綜合考察，堪稱“中國水聲界從淺海邁向深海的第一步”。

　　為了這一次遠航，中國水聲科研人員籌劃了整整10年。

　　楊士莪對于南海并不陌生。早在1959年，他作為中方副隊長就參加了“中蘇聯(lián)合南海水聲考察”。那一次，中方人員大多對水聲并不熟悉，靠的也是蘇聯(lián)的設備?！斑@對于我們國家來說屬于啟蒙，就是讓當時我國水聲科研工作者們知道了水聲考察到底是怎么回事，該怎么干?！?/p>

　　“海試過程中，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情況。”茫茫深海，再大的科考船都猶如一葉扁舟，楊士莪說，海上天氣陰晴不定，刮風下雨時無法作業(yè)，晴天時就要連軸轉(zhuǎn)，大家晝夜不停，8個小時換一次班，“我就沒辦法了，要從頭盯到尾，不過不要緊，每兩個鐘頭我就會出去轉(zhuǎn)一圈，然后回來休息一兩個鐘頭，再繼續(xù)”。

　　除了天氣因素，出海的第一大考驗是暈船。他笑稱，團隊里曾有一位同事被他們戲稱為當之無愧的“暈委會主任”，每一次出海，都需要一邊放著暖壺和水杯，一邊看著試驗儀表，另一邊則要放著一個桶?！昂瓤谒?，記兩個數(shù)字，就要吐一口。大約70%-80%的人，出海都會暈船?！?/p>

　　考驗不止如此。

　　一次海試進行到后期，食品和飲用水近乎用盡，“只剩一點寶貴的米和一桶鹽，怎么辦？那就白天做試驗，晚上捕魚，以鹽水煮魚為食，一直堅持到了試驗結(jié)束”。

　　“大海變幻莫測，坐在家里搞研究肯定是不行的?！睏钍枯X得，每一次海試都像打仗一般，“該咬牙就得咬牙，如果怕苦怕累就不要搞科研了，做科研最需要有堅持不懈的精神”。

　　在他看來，現(xiàn)如今出海做試驗，又有了新的挑戰(zhàn)與考驗?！霸囼灤饨鹳F了，要在有限的科研經(jīng)費下完成任務，有時候只能租一艘民用小船，所以不是條件更好了，而是有了新的艱苦的一面，這都需要現(xiàn)在的年輕人去克服?！?/p>

　　“創(chuàng)新是科研人員的基本功”

　　20世紀60年代，我國舉全國之力開始了舉世矚目的“兩彈一星”研制工作，大批科技工作者投身其中。

　　作為中國水聲定位方法最早的提出者和技術(shù)決策者，楊士莪帶領團隊開展水聲定位系統(tǒng)研制，完成“東風五號”洲際導彈落點水聲測量系統(tǒng)等一系列具有國際水平的水聲定位系統(tǒng)研制工作，也為“蛟龍?zhí)枴陛d人潛水器定位系統(tǒng)研制等重大項目奠定了堅實基礎。

　　他還主持設計了我國首個“重力式低噪聲水洞”，在國際上提出水洞噪聲實驗測量方法。

　　在楊士莪看來，創(chuàng)新是科研人員的基本功。他經(jīng)常教導學生，“科技創(chuàng)新不要死讀書，要學習的是研究方法、創(chuàng)新思路，哪怕到了工作崗位，也要不斷學習、提高自己，才能掌握新的技術(shù)，占領新的高地”。

　　1997年，俄羅斯水聲專家弗拉基米爾·休羅夫到訪交流，楊士莪了解了他們正在進行的矢量傳感器相關(guān)研究。在此之前，他也已關(guān)注到一些國際上對矢量傳感器的研究動態(tài)。

　　但在我國水聲界，該方向的研究一片空白。這激發(fā)了楊士莪的科研斗志，但沒想到的是，之后一路坎坷。

　　從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我國水聲界對他和團隊在這一新領域的質(zhì)疑聲不絕于耳。

　　后來，楊士莪應邀到中國科學院聲學所進行了一場專門針對矢量傳感器的報告，以回應國內(nèi)水聲界的質(zhì)疑聲。那一次，中國現(xiàn)代聲學開創(chuàng)者和奠基人之一馬大猷也來到了現(xiàn)場，他對楊士莪說：“你們學校的這個研究好，非常有前景?！边@給了他極大的鼓舞。

　　這次報告減少了水聲界的一些質(zhì)疑，但新事物的研究，仍然道阻且長。面對外界的質(zhì)疑和非議，楊士莪帶著團隊一直堅定地加緊研究步伐。

　　在他看來，科研期間遇到困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暗f有解決不了的難題，又是不存在的。遇到問題，要解決問題絕不是要靠一個人，而是要靠一個團隊的協(xié)作，可能別人的一句話，就成為激發(fā)大家思維的火花?！?/p>

　　“一站到底”

　　這些年來，楊士莪榮獲了諸多榮譽：2022年“全國教書育人楷?！?、“全國優(yōu)秀教師”、“全國優(yōu)秀科技工作者”、國家級課程思政教學名師、“終身奉獻海洋”獎章……

　　2017年，他所在的水聲工程團隊入選首批“全國高校黃大年式教師團隊”。因為一直堅持站著為學生講課，他還得來一個稱號——“一站到底的院士”。

　　盡管獲得榮譽甚多，但大多數(shù)領獎時，他都因參與海試、學術(shù)會議而缺席了。楊士莪曾說，“與其站在領獎臺上不如讓我站在講臺上，我更愿意給學生們上課?！?/p>

　　他更愿意稱自己為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師。在他看來，“我就是一個普通人，不過是遇到了一些機遇，就像一顆種子，落到了比較肥沃的土壤里，生長在比較好的家庭環(huán)境里，又遇到了一些好老師、好同學、好領導，趕上天時又正，就長成了一棵樹?！?/p>

　　90歲生日之際，楊士莪念了兩句詩“夕陽雖落蒼山后，猶映晚霞滿天紅?！彼Ｍ^續(xù)在教學科研第一線奮斗。

　　這些年來，他也是這樣做的。每到新生開學季，楊士莪仍堅持用自己的科研經(jīng)歷為本科生上專業(yè)第一課?！暗谝徽n就好比打開水聲世界大門的一把鑰匙，一定要講好?！?/p>

　　他經(jīng)常對學生說，在大學要學會三件事：做人、做事、做學問。做人，就是心里裝著祖國，要把自己的前途永遠和國家的需要、人類的命運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做事，靠的是集體的力量，而非個人；做學問，不能把自己限得太窄，廣泛領域的知識可以幫助人們從多角度理解新領域的工作，甚至產(chǎn)生創(chuàng)新的火花。

　　“很多時候，某個專業(yè)領域的知識，往往可以成為開啟另一個學科的鑰匙。這種開闊的思路可以提出創(chuàng)新的方法思路，進而開辟新的領域?！睏钍枯f，希望年輕的同學們抓住時代機遇，努力創(chuàng)新、努力奮斗，為我國海洋開發(fā)、海疆保衛(wèi)作出自己的貢獻。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孟佩佩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