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22年起，國家廣播電視總局大力倡導影視劇發(fā)展減量提質、降本增效，兩年間，政策調整對劇集產業(yè)的影響顯著，此前的粗放式創(chuàng)作、跟風扎堆式創(chuàng)作，逐漸走向理性成熟期，質量驅動成為主流。2023年，國產電視劇集數量呈小幅下降趨勢，前三季度發(fā)行電視劇總數比上年同期相比降幅在6%以上，其中且有不少劇集無緣觀眾。不論是業(yè)內專家還是普通觀眾，未覺劇荒，但記憶深刻的年度爆款卻鳳毛麟角。劇集創(chuàng)作類型上相較2022年更為豐富多元，且不同類型和渠道都有可圈可點的代表作，幾乎每月都有一兩部可引發(fā)話題的熱劇，是難得的“各美其美”。

　　“作者劇”與掃黑?。貉堄^眾思考人生

　　最為可貴的是，涌現出了一批諸如《平原上的摩西》《漫長的季節(jié)》《歡顏》等具有鮮明風格的“作者化”劇集，它們在實現編導合一的基礎上，獨具導演個人的美學追求，力圖實現電視劇的電影化。《平原上的摩西》獲選第73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劇集單元(Berlinale Series)，成為該單元創(chuàng)立以來首部入選的華語劇集。電視劇《漫長的季節(jié)》更是一箭雙雕：榮膺第18屆首爾國際電視劇大賞最佳迷你劇獎、釜山國際電影節(jié)2023亞洲內容大獎和全球流媒體大獎。這些不俗的成績是國產劇集從敘事、鏡頭語言到文化觀照上征服國際舞臺的信號，假以時日，國產劇集在世界范圍內的商業(yè)價值和文化價值都將有不可預估的力量。如果說2023年國產劇集有高峰，則應首先矚目此處。它們最大價值在于為國產劇創(chuàng)作帶來的新美學趣味：電視劇，也可以跳出其因小屏幕所形成的特定家庭觀演場域，不再單單是一種可有可無的陪伴式存在和放松消遣途徑，而成為了“作品”。

　　我們可回首1959年的戛納電影節(jié)：那年首次出現了若干備受矚目的法國新導演作品如《精疲力盡》《四百下》和《廣島之戀》等，這就是赫赫有名的法國新浪潮電影運動——其骨干們追求一種“作家的政策”，強烈要求每一部電影的導演都應是一名電影作家，影片也像是小說、畫作、音樂那樣，能明顯體現出導演個性，并且在一系列影片中一貫地展示出自己的風格特征，通過使用導演獨有的素材來表現個性，且貫穿在其所有的作品中。這讓我們不由得想到了辛爽和他的《隱秘的角落》《漫長的季節(jié)》，完全吻合“電視劇作者”的要義。如果說商業(yè)電視劇不可避免地需要創(chuàng)作者跟著觀眾走，那么“作者電視劇”的創(chuàng)作者則有機會走在觀眾前面，讓觀眾親自參與創(chuàng)作者在劇中表現出來的真實生活?！堵L的季節(jié)》以其特有的東北文學趣味、精琢的鏡頭語言、有意味的樂與歌、對畫面色彩的苛刻調和，昭示了創(chuàng)作者放棄取悅觀眾、轉向邀請觀眾深度參與思考人生命運的決心。故事由幾樁命案接續(xù)，但撼動人心的始終是主人公王響身上所展露出來的羅曼·羅蘭式“認清生活真相，依舊熱愛它”的英雄主義。講跌宕起伏的故事只是布置道場，真正的“道”始終如一，它讓電視劇有了根和魂。

　　又一不得不說的是今年年初的爆款頭部劇集《狂飆》，它引發(fā)的全民追劇熱潮堪稱中國電視劇史的標志性事件。盡管難逃虎頭蛇尾的窘境，劇中部分演員的演技亦令人詬病，《狂飆》仍以草根成為“人上人”又淪為階下囚的翻轉劇情，穩(wěn)坐現實題材劇集的頭把交椅。這部長達39集的掃黑劇集一改慣常正邪兩方博弈貫穿始終、側重案件呈現與破獲的類型模式，花了大量筆墨在主人公安欣和反派角色高啟強的對立成長上，尤其是對反派人物的入微洞悉和細致塑造，將人性的黑洞一一撕開，正與邪的角力也因此更令人信服，有效去除了觀眾對掃黑除惡題材的刻板認識，更引人入勝。

　　偶像劇：依靠平臺強勢回歸

　　縱覽2023年已播劇集，偶像劇數量因“限集令”短暫式微后，今年再度搶占熒屏高地成為主流。古裝偶像劇和現實題材偶像劇平分秋色，各有看點。

　　劇集的主要收視群體集中在18歲到45歲之間，這當中又以25歲至35歲最為集中，這也是為何偶像劇始終都是劇集流量的基數。相比編劇操刀空間更大的古偶劇，現偶劇的競爭和難度明顯要大得多——除了對劇本的基本要求，演員陣容和制作班底也被納入了綜合評分的序列。

　　今年獨樹一幟、脫穎而出的現偶劇非《去有風的地方》莫屬，這是導演丁梓光繼《以家人之名》《下一站是幸福》之后的第三部高分劇集，也開啟了現偶劇“慢生活”的新風。編創(chuàng)者敏銳嗅到了近年來火爆熒屏的慢綜藝，以電視劇為媒，給生活在快節(jié)奏、重壓力下的職場人徐徐鋪開了大理的美景和美食，有意去除任何強情節(jié)敘事，讓電視劇成為療愈師，是國產劇近年來少有的“慢”作品，頗有韓劇《我的解放日記》和日本電影《小森林》的影子，在多靠“甜寵”勝算的現偶劇中也算是一汪清流。

　　古偶劇多數起底于網文IP，善于講各類令青少年上頭的虐戀故事，營養(yǎng)價值不高，主打畫面歲月靜好、男女主人公顏值養(yǎng)眼，總體上一直都是得流量者得天下。三大平臺今年都推出了各自有代表性的古偶?。候v訊的《長相思》、愛奇藝的《長風渡》、優(yōu)酷的《長月燼明》，由于架空的時間背景和取悅觀眾的“要什么給什么”，其破圈收視率只能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收視現象，為暑期檔調色而已。在紛繁的古偶劇市場中，有一部小成本黑馬之作悄然殺進了決賽圈，即B站出品的《古相思曲》。這部緣起虐感腦洞的短劇集(14集，每集僅30分鐘)以反復的逆時空穿越結構巧思和賦予主人公守衛(wèi)家國的核心任務，成功跳出了只會撒糖的古偶劇圈，十分吸睛。

　　經典改編和女性題材：光有誠意還不夠

　　取材自路遙中篇小說《人生》的電視劇《人生之路》在今年的國產劇集圈可以說是未播先熱，觀眾帶著對《人世間》的余情，期待又一經典文學作品跳出紙面的華麗轉身，期待陪伴那個名叫高加林的陜北青年探問人生成長之困境。早在2015年，同樣是路遙作品改編的《平凡的世界》在播出后反響強烈，作品雖沒有完全忠于小說原著，但整體上《平》劇對主人公孫少平、孫少安的塑造與刻畫依舊做到了最大限度尊重原著人物樣貌和精神譜系，只是在個別構成人物的事件上做了電視劇平衡觀眾收視的側重和傾斜，歷經時間的洗禮，《平凡的世界》依然可以被視作成功的文學改編。但到了《人生之路》，似乎只是保留了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地及主人公輪廓，而架空原著人物的過度改編，嚴重背離了這部文學作品所澆筑的時代土壤。脫離了可信的時代書寫，人物就成了無根的浮萍。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沒有由來，更不用說劇集濃墨重彩加入的續(xù)寫，更是大大弱化了路遙扎根農村、素描拙樸青年沖出時代桎梏的可貴，顯得不倫不類。再加上劇中某些角色的臉譜化塑造，讓這部本來備受矚目的經典文學改編草率收尾?，F實主義需要浪漫表達，可一旦脫離了現實性，這份浪漫就如同空中樓閣、無本之木。

　　長久以來，“她”題材一直都是電視熒屏的寵兒，這類劇集因迎合女性訴求、為女性發(fā)聲，很容易斬獲女性觀眾。相較前兩年的女性群像書寫，2023年的女性題材電視劇更聚焦個體成長，起點不低，但成績平平。除了過于強調“大寫的她”之通病，依然在觸碰真實生活時顯出懸浮的硬傷，如《她的城》《做自己的光》《一路朝陽》《無所畏懼》等。

　　相較之下，觀照女性中年危機的《熟年》和以老年女性視角觀察不同女性困境的《外婆的新世界》，在選題和事件組織上則更顯真誠。前者聚焦了數個社會熱議的話題，以多事件疊加的方式層層遞進，不斷強化女主人公的困境，強情節(jié)、高密度的節(jié)奏，被劇中眾戲骨演繹得淋漓盡致，輕易就可以為觀眾提供滿額的情緒價值，引發(fā)共情。后者則是以劇中女主人公“外婆孫玉萍”的“不同眼”看庸碌人生之欣喜，童話般的希望與美更多，另辟蹊徑鋪就了成年人“實苦人生”的斑斕色彩，寫下了近年來電視劇熒屏中難得的成人童話。主人公外婆的一路奇遇記里有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年輕的女通緝犯、身殘志堅的女老板、外婆自己的老閨蜜，來自不同年齡段、不同社會階層的女性故事鑲嵌在多個備受關注的社會話題中：罪與罰的邊界、虐貓、性騷擾等，又讓童話觸及了真實可感的現實世界，觀感體驗十分特別。

　　另有一部出圈的大女主劇集則是優(yōu)酷聯合TVB出品的港劇《新聞女王》：典型的TVB模式，集眾俊男靚女大搞職場“宮斗”，一集一新聞、一新聞一博弈的強情節(jié)敘事在開播之初就拿下了高收視。但隨著劇情發(fā)展，收視和口碑也因敘事注水和夸張的人物設定呈疲軟之勢。

　　都市題材劇：體量不輸 未見高峰

　　偶像劇之外，當代都市題材一直都是絕對的主流類型，不論是從題材的豐富性，還是制作規(guī)模上均處行業(yè)上游。2023年都市題材劇從數量和題材上均收獲頗豐，且創(chuàng)演陣容上也算下足了功夫，但依舊未見高峰之作，倒是不少“一把好牌砸在手里”的反面教材。

　　標榜著“都市情感、暖心大劇”的《轉角之戀》集眾多優(yōu)質演員資源，共同上演了一部跨越年齡塑造角色、脫離常識強拼劇情的“災難級教科書”，可稱得上是國產劇邁入成熟期拉低平均值的代表作?？吹贸鰜韰R聚了梅婷、黃渤、田雨等戲骨的《打開生活的正確方式》以解鎖中年人生活困境的姿態(tài)和決心，預備打撈都市中產階層同理心，奈何浮夸單薄的劇本和夸張無厘頭的人設，最終讓其在豆瓣上的評分止步4.4。這一方面再度印證了劇本仍是不可撼動的一劇之綱，另一方面也隱晦地道出了一個創(chuàng)作悖論：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生本該是最豐富的創(chuàng)作礦藏，但在熒屏上，這部分圖景展示一直是個黑洞般的存在。此外，對于身懷十八般演技的中年演員來說，長期沒有合適深耕的熒屏形象，也應成為國產劇集行業(yè)共思的話題。

　　《歡樂頌4》頭頂當年爆款IP的余暉，亦難續(xù)往日的輝煌，甚至可以說是在消費這段“都市女性友誼”在觀眾心中僅存的美好。在第三部已經徹底“拉胯”的慘痛教訓面前，第四部續(xù)寫越走越遠。不光“五美”的人設變本加厲地極致特殊化、脫離現實生活，劇情設置上也不再滿足此前女性朋友間互相扶助、共同成長的溫暖撫慰，而一躍跨進層出不窮的職場智斗和與原生家庭的抗爭。為此不惜濃墨黑化每位主人公的父母，似乎劇中每個人的挫折都是父母造成的，每個人的刺痛都是家庭給予的，這種極致的劇本構作實在令人咋舌。

　　以中醫(yī)傳承為背景的《后浪》也將曾經玩轉都市題材劇的編劇六六拍倒在沙灘上，這部裹著“弘揚中醫(yī)文化、記敘青年一代傳承使命”外衣的行業(yè)劇，一經開播就引得罵聲一片，撇開游離中醫(yī)行業(yè)標準、基礎工作不夠扎實的問題，整部作品甚至都無法做到基本扣題——青年后浪一代的責任與使命。滿屏都是劣質偶像劇的愛恨情仇、浮夸的演技、拙劣的敘事，博大精深的傳世中醫(yī)被塑造成一個虛無的殼，來掩蓋所有無稽之談?？吹酱耍茈y不懷念20年前的輕喜劇《神醫(yī)喜來樂》，一樣的郎中故事，有醫(yī)道，有仁心，有讓人愿意駐足多看幾遍的人情味。

　　近日剛剛收官的《小滿生活》接續(xù)了導演汪俊“小系列”氣質，鍋碗瓢盆的煙火氣中傳遞著“知足常樂”的人生哲學，妙趣十足，但劇中女二號田甜一家浮夸的“假破產”鬧劇給電視劇本身減分不少，實為可惜。

　　懸疑?。簝刹抗叛b劇拔得頭籌

　　隨著網播平臺對懸疑劇集的孵化愈加純熟，近年來的國產懸疑劇不論是作品數量還是質量上，都是類型創(chuàng)作方面的佼佼者，且同質化劇集相對較少，現代懸疑、年代懸疑、古裝懸疑齊放，內容多樣。

　　從觀眾反響看，古裝懸疑熱度遞增，也更容易推出爆款作品。2023年先有《顯微鏡下的大明之絲絹案》(14集)，后有《繁城之下》(12集)，這兩部古裝短劇集以精巧的劇作結構、縝密的敘事和精良的制作拔得了今年國產懸疑劇的頭籌。前者根據馬伯庸歷史紀實類小說改編，故事原型是歷史上真實發(fā)生的“徽州絲絹案”。通過主人公算呆子“帥嘉謨”尋找《絲絹全書》的主線，徐徐展開了數個塵封的歷史積案，劇中半帶恰適的喜劇色彩很好地調劑了“歷史紀實文學”轉向熒屏可能伴有的枯燥干澀。對主人公身上“呆”但“不傻”這一特質的重點刻畫，也讓這個小人物更容易令觀眾信服和喜愛，他不是無所不能的大英雄，而是一個有著熱心腸的傻小伙兒。明顯的，劇作沒有走向《大明王朝1566》般更大更深的歷史版圖，這一方面礙于有限的篇幅，另一方面也和電視劇本身更容易屈從的“娛樂性”有關，但總體上不影響其成為一部優(yōu)秀的短劇集。

　　繼《御賜小仵作》之后，一批用“顯微鏡放大的民間故事”悄然掀開了“顯微鏡派”劇集的開端，《繁城之下》就是一個上乘代表，相比言之無物的長篇累牘，《繁城之下》集集都是虎頭豹尾，結實有力，編劇強大的腦洞和縝密的思維鋪就了一條真相之外仍有新相的解密之路。背景雖設置在遙遠的明朝萬歷年間，捕快追兇、陸家冤案一明一暗兩條線也并不復雜，但為何疑竇叢生，引人入勝？看畢恍然大悟：真相假以時日曲曲折折總是易得，而九曲回腸高深莫測之人性黑洞才最難測?！斗背侵隆肥紫仁且徊砍晒Φ奈膶W作品，其次才是一個好的懸疑故事。所謂“萬歷中興”的大明朝，實則是個禮崩樂壞的無情腐朽時代，這等光景的慘案早已不僅僅是個人生死之仇快，而是每個生靈受害與施害的往復循環(huán)——就像一部永動機，你身在其中，無法叫停，只能被滾滾碾碎。不難看出劇中的宋辰是作者的理想，對一個時代的理想，但這個看起來唯一能顛覆藩籬、行正義道的理想之身，在劇中也被現實切斷了手指，讓全劇充滿了濃烈的悲劇色彩，顯出了不俗的氣象，此等之深思在篇幅極為有限的短劇集中十分可貴，令人感佩。

　　此外，另有如《塵封十三載》《天啟異聞錄》《南海歸墟》《大宋少年志2》等懸疑劇也表現不俗，整體水準在線。

　　年代?。悍€(wěn)扎穩(wěn)打 劇王難再

　　因去年《人世間》出人意料的現象級熱度，頭部劇集創(chuàng)播平臺今年在年代劇方向明顯都后撤了一步，可圈的年代劇僅《父輩的榮耀》《夢中的那片海》兩部佳作。前者以上世紀90年代為背景，講述了三道溝林場伐木工人顧家20多年來的變遷，有家庭為單位的個人浮沉，也有歷史大背景下從靠山吃山到綠水青山的國之發(fā)展理念變遷，同《人世間》一樣，這部年代劇也將故事發(fā)生地放置在了這兩年尤被電視熒屏熱衷的大東北。東北人天生自帶的幽默感天然地削弱了歲月悲情，讓小人物從苦中走來的一路拼搏有了一道樂觀與溫情的涂層。導演康洪雷延續(xù)了他一貫賦予劇中人物的堅韌和頑強，讓《父》劇在有《人世間》珠玉在前的情況下，依然可感可看。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父》劇中有意的去苦難化書寫更讓人深受感動。

　　以上世紀70年代的北京為背景，講述肖春生等人青蔥歲月的大院故事《夢中的那片海》，劇中一代青年的經歷是其個人成長史，也是中國社會發(fā)生巨變的映射，個人命運交織在家國變遷中，讓人物和故事都有了鮮明的辨識度，雖然不是什么創(chuàng)新之舉，也算是穩(wěn)扎穩(wěn)打，可以一觀。

　　過去一年，受整體經濟環(huán)境和政策影響，不論是衛(wèi)視劇場經營還是制播平臺都更趨于理性，行業(yè)更加務實，各制播平臺間的聯手合作也愈加密切。國產劇集在穩(wěn)步向前的情況下，還將持續(xù)度過一段提質減量，以搶占高質量劇本為關鍵競爭力的行業(yè)上升和轉型期。(作者大禹 為藝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