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文化周末:靜靜的桃園
作者:楊聞宇
我們那個村莊叫杏園南村,四圍遠近卻沒有什么杏園,稀落的杏樹只是分散在田野井臺的周圍。村子南部地勢偏低,多為鹽堿地,莊稼不肯長,那里便有我家的一個桃園,也是全村唯一的桃園。
三十多株桃樹一般高矮,兩兩相對,從北向南排列成整齊的兩行。因為地薄,附近的莊稼不很興旺,乍然一看,這桃園倒是挺氣派的。尤其是早春,兩行紅粉,明麗璀璨,村南的一大片天地似乎也一下子明亮了許多。我那時年紀小,因為綠樹村邊合,見慣了綠浪滔滔的莊稼,整天出沒于大自然的錦繡堆中,面對這簇擁成陣的桃花陣容,倒也覺不出有什么新奇。
桃花落而坐果,毛桃由小而大,生長迅速。桃園北端小路畔的兩株,冠蓋如帳,果實累累,壓彎了枝丫,色澤鮮潤的桃子分外誘人,可是,它們的味道酸里微甜,提不起我的興趣。從北往南一株一株地數(shù),數(shù)到第九株,情況可就大不一樣了,桃子不僅碩大,味道也脆甜多汁,但它們外表沁綠,被葉兒嚴嚴遮裹,輕易是不亮相的。東風偶爾掀開葉兒時,才能看到下垂的桃兒半遮半掩,那么持重,又那么沉穩(wěn)。
鄉(xiāng)村貧窮,孩童們經(jīng)常吃不飽,所以嘴饞。桃熟時節(jié),常在一起玩耍的幾個伙伴來到桃園,瞅著北畔樹頭累累的桃子,眼饞得不行,我搖手說這個不怎么樣,好吃的在里邊哩。他們遲遲疑疑,猜測我是舍不得眼前的好桃。待摘下幾個品嘗之后,才跟著我東張西望地朝里走,走到第九株桃樹之下,摘下大桃,扯住袖頭擦擦,剛咬得一口,立馬就大聲叫好。離開時,每人還要摘一個,兜里塞不進去,就用衣襟裹著……再經(jīng)過北畔的桃樹時,對方才留戀過的桃子,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小心翼翼地護著衣襟。
伙伴們高高興興地走了,我則騎在樹丫上看小人書,然后蹲在樹底下玩耍。挖一個碗口大、尺把深的坑兒,捉幾只小螞蟻丟進坑里。螞蟻轉(zhuǎn)上幾圈,發(fā)現(xiàn)沒有出路,就沿著筆陡的坑壁朝上爬,每爬到半中腰,可能是體力不支,掉了下去,歇歇,再爬……我見它們可憐,就拔一根節(jié)節(jié)草插在坑沿,攀著草稈,螞蟻終于上到地面了。上來后一只螞蟻停下不動,對著我擺擺右腿,可能是在感謝我對它的拯救之恩吧。
桃園北畔離村子近些,南畔顯得荒涼。偶爾朝南眺望,發(fā)現(xiàn)不知從何處來的一只野兔。因為桃樹干橫斜而低盤于地面,那兔子就扯長身子趴在樹上啃桃子。明明看見它在啃桃,我也懶得去攆。野兔平時縮頭縮腦像一團肉,扯長身子吃桃時,軀長竟達三尺。要不是在桃園里碰上它啃桃,我大概今生今世也見不到這樣頎長、精神的野兔。
父親忙著在村東經(jīng)營田禾,爺爺要在村西照看瓜田,母親在家里家外忙活,他們顧不上來桃園。那時的鄉(xiāng)村,沒有經(jīng)商的條件,農(nóng)家也沒有做買賣的意識。熟透的桃子無人摘收,自行跌落于地,很快就腐化入土,最后,桃樹底下是一層干透了的褐色的桃核。這個時候,奶奶就拎個筐兒進桃園來了,她要拾掇遍地的桃核,提回去充當柴禾。
到得第九株樹下,奶奶問我:“這樹下的桃核,怎么沒有幾個?”
我說:“因為開春時節(jié),這樹上開的凈是謊花,倒是蠻好看的,但花落后不坐果?!?/p>
爺爺說過,園里這些桃樹,盡是奶奶年輕時從娘家?guī)淼拿鐑涸韵碌?,?nèi)里情由,她有什么不知道的呢?見我這樣說,奶奶盯著我,抿嘴兒笑了,笑得慈祥,又那么可親。
桃核攬回家里,直接擱在灶房里燒飯。我見過的所有的果核里,最硬邦、最頑固的就是桃核,外表的紋絡(luò)清晰、深沉,酷似那個打鬼的鐘馗的模樣兒,核里可能含有油脂吧,火旺,焰藍,耐燒的程度不亞于優(yōu)質(zhì)煤炭。蒸的饃、煮的飯出鍋之后,奶奶見我吃得美滋滋的,便笑著問道:“你嘗這飯食是不是有股仙桃味兒?”
那一座桃園,早在60多年前就消失了。我離家從戎后輾轉(zhuǎn)多地,多少往事都過眼云煙似的消散了,為什么到了晚年,又記起那個桃園了呢?這恐怕是緣于讀書。
田園詩祖陶潛在《桃花源記》里寫道,武陵漁人沿著桃花林行進,“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眼前便展開了一個“別有天地非人間”的絕美境界。此文確實好,可細想下去,總覺得有點兒玄虛,像是癡人說夢。雖然“源”與“園”不同,但每每讀到《桃花源記》,我都會想起自家的那個桃園,覺得自己短暫的少年時代,福莫大焉,已經(jīng)是處于實實在在的如桃花源一般的桃園里了。
人生在世,讀書實在是好,既能開闊眼界、展望未來,也能在老年時憶起愈行愈遠的往昔。美好的回憶,永遠是滋潤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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