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唐詩PK很受傷?宋詩“句句出深思”追求向內思考
在古代文學的眾山頭中,對于“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這句話,領悟很痛者,一定有宋詩。
《全唐詩》在清朝就問世了,而《全宋詩》的編纂,起于上世紀80年代,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1998年才出版。隨著宋詩研究擁有愈發(fā)堅實的文獻基礎,同時點燃公眾興致的,還是和唐詩的“千古PK懸案”。
清人蔣士銓有一首著名的《辯詩》,以犀利毒辣的語氣戳穿了真相:“唐宋皆偉人,各成一代詩。復出不得已,運會實迫之。格調茍沿襲,焉用雷同詞?宋人生唐后,開辟真難為?!?/p>
提起詩之經典,很多世人包括古典文學研究者,仿佛把大部分寵愛都自動給了唐詩,宋詩永遠略遜一籌,地位難與唐詩相提并論。
但在一些宋文學研究者心中,這是“千年門戶偏見”,宋詩一直未能得到公允的評價和應有的地位。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程千帆就在《全宋詩》序中如是寫:“自明人執(zhí)其一偏之說,尊唐黜宋,而宋詩幾廢。清人雖嘗稍悟其失,而思所以匡正之,然宋之于唐,猶或未能并肩詩衢,甚非欲窺見詩學之全者所取也。”
如果在詩學經典競技臺上和唐詩battle(較量),宋詩的整體功力到底有幾斤幾兩?而深究其“成長基因”,又與唐詩之間有何血脈關聯?
“宋詩的文化高度是遠遠高于唐詩的。唐詩的產生、傳播更多是在大眾文化氛圍里面,在唐代,大眾文化跟精英文化不那么分得開。宋朝雖說大多也是一些布衣詩人,但宋代科舉非常繁榮,大部分知識分子都是有功名的,所以相對來說宋詩的文化門檻更高?!比A東師范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王永在接受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專訪時篤定地表示,從創(chuàng)作主體身份角度來看,相較于唐詩,宋詩的文化水準更高,文化含量更豐富。
王永指出,宋代以文治國的大背景,教育體系發(fā)達,知識分子擁有較高的地位,再加上宋代印刷術的發(fā)展,國內大都市的城市經濟總體上繁榮,增強了宋人接觸文化典籍的便捷度,因而抬升了整個社會的文化素養(yǎng)高度。
“在這樣的背景下,這些文人的‘主人翁意識’又很強,相互交友、切磋的機會場合多,所以宋代詩歌在技法、格局等方面都有自己特色?!?/p>
可以說,宋詩的發(fā)展擁有良好的社會基礎,但就詩歌創(chuàng)作層面而言,宋詩的地基卻是唐詩奠定的,且唐詩極大框定了宋詩早期的發(fā)揮空間。錢鍾書評論宋詩時曾說:“宋人能夠把唐人修筑的道路延長了,疏鑿的河流加深了,可是不曾冒險開荒,沒有去發(fā)現新天地。”
王永說,宋詩注定擺脫不了唐詩的影響,畢竟唐人為其提供了格律?!皣栏竦母衤墒菑哪铣瘯r開始慢慢發(fā)展的,而唐人讓格律充分成熟起來了,宋人在格律上是傳承,雖然從各方面去探索,但是也并沒有超越唐人?!?/p>
你是否想起當年王安石的感嘆?“世間好語言,已被老杜道盡;世間俗語言,已被樂天道盡?!?/p>
“后人一直讀的都是唐詩,你腦子里面的意象、意境被它籠罩了,很難超脫出它的范圍?!蓖跤烙X得,這種“掙脫感”,既是宋代相對于唐代的掙脫,也體現了相對于前代的掙脫,這種現象一直延續(xù)到南宋時期。
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莫礪鋒在《宋詩三論》中寫到,當唐代詩人登上詩壇時,所面臨的形勢是詩歌已經歷了長期的積累而尚未達到高峰,詩歌發(fā)展的內在邏輯正呼喚著巨人的出現?!皬牟苤病㈥憴C到沈約、謝朓,詩人們花費了巨大的努力,暗中摸索,篳路藍縷,等到南朝后期及隋代,五七言詩距離格律化只有一步之遙了。同時,詩人們在題材內容方面也進行了不懈的探索、開拓”。
宋初的詩人王禹偁,在春日清晨發(fā)現園中花枝被春風吹折,提筆寫出“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恫虒挿蛟娫挕酚涊d,王禹偁作此詩后,他的兒子立馬耿直地提出,該詩的后半部分與杜甫詩“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相似,建議改寫。
王禹偁聽后自我調侃了一番:“我詩的命意竟能與杜子美暗合嗎?”不但沒改,又詠一詩道:“本與樂天為后進,敢期杜甫是前身!”
莫礪鋒指出,宋朝詩人對唐詩的最初態(tài)度是學習和模仿?!皬乃纬醯奖彼沃腥~,詩人們先后選擇白居易、賈島、李商隱、韓愈、李白、杜甫作為典范,表現出對于唐詩的崇拜心理。即使當元祐年間宋詩特色形成之后,唐詩也仍然是宋人的主要借鑒對象。當然,更值得注意的是宋人的創(chuàng)新精神。從歐陽修、梅堯臣開始,宋人就試圖擺脫唐詩的藩籬?!?/p>
“三唐氣壯脫口嚷,宋人句句出深思?!薄跤澜鑶⒐ο壬脑妬黻U釋唐詩和宋詩的氣質差異?!安幌窭畎缀鹊酶吲d了信筆揮灑出來,宋詩往往是想出來的,是非??嘈募軜嫵鰜淼摹L迫撕退稳说男愿褚膊灰粯?,唐代的人有點像年輕人,有青春浪漫的氣息和情懷;宋人相對來說像一個中年人,因為儒、釋、道思想的浸潤,宋代的人心態(tài)比較成熟、平淡。”
他指出,從唐到宋宗教一直在發(fā)展,給宋人提供了一個更高的思想平臺去思考問題;同時崇文抑武國策的貫徹執(zhí)行,使宋代詩人“主人翁意識”日益增強。
王永認為,宋人對待功名和富貴,流露出一份更加淡泊的心態(tài)。“宋人有自己的主體意識,即我并不會依存于你這個政權而存在。”例如詩人楊萬里,一生視仕宦富貴猶如敝履,隨時準備唾棄。擔任京官時,楊萬里竟做著隨時離開朝堂的打算,比如預先備好了回家盤纏,鎖置箱中,藏在臥室,又戒家人不許置物,以免離職回鄉(xiāng)行李累贅,就這樣“日日若促裝”待發(fā)者。
起步不免會活在唐詩的“陰影”里,然而宋詩終究認真走出了自己的另一番天地。屬于宋詩的“宋人氣味”到底是什么?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胡曉明總結,宋人喜讀書生活,重視“少年書”,如“紙帳鐵檠風雪夜,夢中猶誦少時書”(劉克莊《記夢》);“老不任作務,讀我少時書”(劉跂《學易堂作》);“卻尋少時書,開卷有慚色”(陸游《懷舊用昔人蜀道詩韻》)。
另外,胡曉明覺得宋詩是“從對于人生否定的智慧中,翻上來再肯定生命”,以蘇舜欽的《夏意》為例,“別院深深夏簟清,石榴開遍透簾明。樹陰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爸挥卸次蛏窒矏偵乃稳耍艜袑τ凇濉c‘影’的美學肯定。”胡曉明說。
理趣,歷來被認為是宋詩美學里一抹奇異、美麗的光彩。王永舉例,蘇軾的詩就始終理趣盎然,例如大家熟知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又如《琴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 琴聲,是主客觀的統一,是主觀意識和客觀事物相互作用發(fā)生的感應與交流。
王永認為:“宋人從萬物中發(fā)現一些有趣的現象,包括一些生活的哲理。唐人情感講得多一些,宋人哲理講得多一些。”
唐詩的意象趨向籠統,奔走于那豪邁的青天白日長河;而宋詩則注重細節(jié),去細致入微地訴說“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焙鷷悦鞔饲霸诮庾x楊萬里的《閑居初夏午睡起》之時,深入剖析道:“梅子酸,用身體感覺寫出夏天的節(jié)令,也是宋詩的日常意味;而芭蕉之綠被陽光反射到窗紗上,則是宋人的影之美學與清之美學合一?!?/p>
在胡曉明看來,既能認識到人生是夢幻光影,又懂得熱愛生命、珍惜美好;既不過于沉溺人生,也不夸張超越的體驗,即為宋人達到的高度,而后人可以在這個基礎上,重建宋詩學的文化高度。
關于宋詩的氣質精神和細膩技法,王永認為王安石的詩令人嘆為觀止。根據《石林詩話》記載,“荊公詩用法甚嚴,尤精于對偶”,王安石有一聯叫“自喜田園安五柳,但嫌尸祝擾庚桑”。
“大家都覺得這一聯好,王安石自己出來解釋說你們說好,但是你們可能還沒有看到味。你看我這個里面是上下兩聯都是對仗的,我上聯是安五柳,五柳先生陶淵明,下面和它對的地方是庚桑,庚桑是庚桑楚的簡稱,是莊子筆下的一個人物,所以五柳和庚桑這都是兩個古代人物作為典故進行對仗的。但是王安石說,你們沒看出來的是五和庚之間我也用了對仗了!庚是甲乙丙丁戊己庚,其實隱含著一個‘七’,切合上句五柳的‘五’來對仗的,所以說王安石的詩歌筆力是一般人達不到的。”
王永感覺,若說唐詩包含直抒胸臆的濃重色彩,那么宋詩,則是精心構筑的靈巧天地,在細密的結構脈絡里包含諸多值得玩味、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東西。
關于唐宋詩之爭,歷史學家、文學家繆鉞講過一段經典的話:“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唐詩如芍藥海棠,秾華繁采;宋詩如寒梅秋菊,幽韻冷香……就內容論,宋詩較唐詩更為廣闊;就技巧論,宋詩較唐詩更為精細。然此中實各有利弊,故宋詩非能勝于唐詩,僅異于唐詩而已?!?/p>
把唐詩和宋詩擺在一起“較量”,人們或許始終會為地位孰高孰低喋喋不休。但此間排序又有何要緊呢?宋詩異于唐詩,自有風采神韻,能與唐詩“并肩詩衢”。更重要的是,宋詩,能讓我們靠近一種文人風骨,重新定義一個或許被低估許久的文化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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