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那云端邊陲里的117公里
2013年10月31日,從西藏波密縣扎木鎮(zhèn)到墨脫縣城的扎墨公路正式通車。這條全長117公里的公路,標志著我國再無不通公路的縣,“蓮花秘境”墨脫不再是“高原孤島”。在一個叫“80K”的地方,簡單而熱烈的通車儀式在歡呼聲中舉行。
那天,當過背夫、跑過馬幫的門巴族漢子旦增江措,腳踩油門手握方向盤,車輪駛上了致富路;那天,參與打通“墨脫之門”嘎隆拉隧道的武警某部交通部隊測繪班長張智勇,滿懷感慨,向墨脫和軍裝默默辭行;那天,扎墨公路機械化養(yǎng)護隊隊員張建,接受新的任務,開始守護這條父親為之付出生命的公路……
一個原本尋常的日子,成為三個互不相識的人共同的生命轉(zhuǎn)折點;一條特殊的公路,讓行路、筑路、護路的他們?yōu)⑾職g笑、淚水和血汗。
一條世代期盼的公路
墨脫地處喜馬拉雅山脈東段南麓。一座座高聳入云的雪山,如同盛開的蓮花環(huán)抱著這座邊境小城。雅魯藏布江在這里深情地凝望一眼,便轉(zhuǎn)身向南奔流而去。這里山高崖深,地質(zhì)復雜,道路自然封閉,千百年來幾乎與世隔絕。
外界因神秘感而對墨脫充滿好奇,墨脫人卻因“被神秘”而世代困擾。墨脫人的必需物資在過去依靠人背馬馱,冒生死翻雪山運進來,“背夫”“馬幫”群體因此形成。
“能不能修一條公路出去?”這是墨脫人民世世代代的期盼,也是旦增江措小時候經(jīng)?;孟氲囊粋€問題。
據(jù)《西藏公路交通史》記載,最早在1961年,有關方面就曾對墨脫公路開始前期勘測。“他們步勘至易工伯山頂,憑望遠鏡俯視到墨脫縣城,因下山無路,即折返?!?965年,筑路大軍試圖打通帕龍老虎嘴,沿帕隆藏布江、雅魯藏布江修筑通往墨脫的公路,最后因“修了8公里、花了80萬元,死了8個人”而停工。
旦增江措自幼隨舅舅一起生活,家境貧寒。懂事的他在12歲開始做背夫,在墨脫和直線距離幾十公里外的米林縣派鎮(zhèn)之間往來。因為要翻越海拔超過4000米的多雄拉雪山,背夫們從往返一趟要十幾天時間。
背夫們背上馱著藤筐,額頭縛著背帶,沿著祖輩們摸索出來的人行古道前進。藤筐背帶并非穿過雙肩而是額頭,是為了在崎嶇的山路上遇到危險時及時卸下重負,增加背負們生存幾率。
旦增江措曾親眼看見自己一位同伴因木橋失修斷裂而跌入深谷?!跋刖纫矝]法救,眼睜睜看著他就那么死去?!?/p>
更可怕的是路上生病?!昂芏嗖‖F(xiàn)在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叫啥病。高燒不退、水食不進,人虛弱得走不了路。我們也沒有藥,只能生火燒點開水給生病的同伴?!钡┰鼋胝f,“上了路就生死由命。”
旦增江措20歲那年聽到的最好的消息是,政府為墨脫修了一條路。那是1994年1月,一條連接波密和墨脫的簡易公路全線粗通?!班l(xiāng)親們特別激動,這是從來沒有的事?!钡┰鼋牖貞浾f。
現(xiàn)實是殘酷的,雨季很快到了。本就疏松的山體表層在雨水沖刷之下,滑坡、泥石流、落石很快幾乎全線摧毀了那條簡易公路。
但這條路還是留下了一些痕跡,基礎還能找到,車輛雖然無法通過,但騾馬尚可通行,當?shù)厝朔Q之“馬行道”。
也是在這一時期,旦增江措用多年積蓄買了一匹馬,一頭騾子。20歲的他告別背夫生涯,成為馬幫中的一員,終于可以“卸下藤筐,背上酒壺”。在馬幫叮叮當當?shù)鸟W鈴聲中,墨脫悄然改變:沼澤的水排掉了,學校建起來了,商店越來越多了,道路也在逐漸延展。旦增江措結(jié)婚了,四個孩子相繼出生。
事實上,扎墨公路的建設與維護一直沒有止息。到2003年時,部分路段已經(jīng)可以實現(xiàn)季節(jié)性通車了。
也是在2003年,29歲的旦增江措用多年積攢的3.5萬元錢買了他人生中第一輛車?!爸饕窃诓苤?0K、80K至墨脫兩條線之間拉貨。”旦增江措說,“路極窄,特別容易堵,往返一趟要兩三天?!?/p>
路勉強通了,逐漸有一些“瘋狂”的徒步游客開始出現(xiàn)在墨脫。看到機會的旦增江措2004年賣掉小貨車,買了一輛吉普車跑起了客運。之后,他就開啟了一路“升級”之旅:2006年,賣吉普換載重9噸的解放卡車跑建材運輸;2008年,再換載重達20噸的東風卡車;2012年,投資建了一個砂廠,生意蒸蒸日上——他逐漸成了鎮(zhèn)上的致富帶頭人。
2017年,旦增江措被村民們選為村委會主任。越來越忙碌的他就把砂廠轉(zhuǎn)賣掉了,把主要精力放在村里的工作上。他說:“一個人富不算富,大家一起致富才是真的富?!?/p>
2018年,墨脫平均約10個人就保有一輛機動車,近23萬人次游客為墨脫創(chuàng)造超過1.6億元旅游收入,近9000畝有機茶園為近三分之一總?cè)丝诘娜罕娭苯犹峁┦杖搿?/p>
要致富,先修路。旦增江措說:“有了路,游客進來了,有機茶賣出去了。咱這綠水青山真成了金山銀山!”
一場姍姍來遲的婚禮
2013年10月31日清晨,張智勇從嘎隆拉項目部駐地52K乘車前往80K,參加波墨公路通車典禮。
張智勇所在的原武警交通二支隊,承擔的是這條公路的“卡脖子”工程——打通嘎隆拉隧道。是他們,敲開了緊閉千萬年的墨脫之門。從此,波密至墨脫車程縮短了25公里,行人和車輛避開了最危險的海拔4000多米的嘎隆拉雪山山頂路段。
那一天,80K臨時平整出一塊地方,看上去像是山溝里的小足球場,密密匝匝聚集了兩三百人,很多都是由墨脫縣城聞訊趕來的各族群眾。國旗招展,彩旗飄飄,映襯著他們笑臉上的喜色。這一天,他們盼望了太久。為了這一天,張智勇和戰(zhàn)友們已在嘎隆拉奮戰(zhàn)了5年。
張智勇2007年畢業(yè)于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地理信息系統(tǒng)專業(yè),被當時的武警部隊交通指揮部招收為大學生士官。入伍前,相戀4年的女友田亞琴趴在他肩頭哭了一場,然后輕聲對他說:“我考研吧,等你回來?!?/p>
2008年9月,張智勇被派往波墨公路項目部,從事扎墨公路控制性關鍵工程——嘎隆拉隧道的測量測繪工作。
嘎隆拉是這個山東小伙生命中的第一座雪山。翻山的路讓他驚愕不已:坡陡、彎急、路窄,一邊是絕壁,另一邊是懸崖。有時候,錯個車需要倒回去二三百米。張智勇不禁感慨:這隧道,不通不行?。?/p>
可是修通隧道談何容易。嘎隆拉山處在印度洋板塊和歐亞大陸結(jié)合部,穿越喜馬拉雅和墨脫兩個大地震帶。青藏高原的寒冷氣流和印度洋的暖濕氣流在此交匯,使得這里年平均降水量大,每年9月下旬開始下雪,11月大雪封山。隧道施工所需的大型機械、大量水泥、柴油、炸藥、鋼材等物資,必須趕在封山之前運送到位。進場的道路十分危險,最終換成載重不超過5噸的車輛才能運進工地……
項目部駐地荒無人煙,吃的蔬菜都要靠背夫翻雪山背過來。在波密1塊錢1斤的白菜,到了項目部成本就成了11塊。有時,下一場大雪可以堆積到籃球架的籃筐。移動信號塔建起之前,手機沒有信號,附近商店的衛(wèi)星電話兩塊錢一分鐘,能否打通還要看運氣。
條件艱苦而任務異常艱巨。嘎隆拉隧道全長3.1公里,設計縱坡為4.1%,隧道落差128米,在世界隧道建設史上,開創(chuàng)了地形起伏最大、降雨量最大、地震烈度最高、地質(zhì)災害最多、地質(zhì)條件最復雜的多項“世界之最”。嘎隆拉隧道要穿越如此復雜的雪山巖層,在掘進走向上不出現(xiàn)偏差,測繪班長張智勇扮演的是“舵手”的角色。
從嘎隆拉山腳項目部的營地到半山腰隧道口,3公里7個回頭彎。每天,張智勇背著20多公斤重的電子測速儀和三腳架,和他的伙伴們一起帶著水和壓縮干糧往隧道跑,早上6點鐘出發(fā),一進去就是一整天。測量時,他把什么都忘了,雪灌進鞋里化成了水,皮鞋成了水鞋,繼而又凍成了冰鞋。沒過多久,張智勇就患上了嚴重的風濕病。項目部曾打算上報支隊,把他調(diào)到內(nèi)地工作。但他說:“這是我的第一個工程,我要完整地把活干完?!?/p>
張智勇爭分奪秒,與時間賽跑。他清楚地記得,就在隧道修建過程中,仍有人因為翻越嘎龍拉雪山丟了性命——
一輛大卡車掉下山崖,奄奄一息的駕駛員被抬到項目部求救??身椖坎酷t(yī)務室條件太簡陋了,想盡辦法最后也只能看著他失血過多而死;一個在墨脫打工的內(nèi)地小伙子翻山回家過年,結(jié)果凍死在嘎隆拉的風雪中。臨終前,為了取暖,他連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鈔票都燒了……
為了不影響工程進度,張智勇一次次放棄探親休假,和田亞琴的婚期一拖再拖。
2009年7月,正在讀研究生的田亞琴利用暑假,帶著潔白的婚紗,跨越千山萬水,前往在嘎隆拉項目部和張智勇完婚。
這是一場姍姍來遲的婚禮。那一天,項目部工作人員和家屬一起為這對新人操辦了簡樸而熱烈的婚禮。大家騰出一間板房,貼上大紅的喜字,鋪上一床嶄新的被褥,布置成溫馨的婚房;食堂里掛上了氣球和拉花,準備了可口的飯菜作為婚宴。張智勇身著軍裝,田亞琴穿上婚紗,相擁在雪山前合影,笑得很甜。
2013年2月,張智勇和田亞琴的兒子出生。他們給兒子取名“秉墨”,意為“秉承墨脫精神”。
張智勇當年所在部隊現(xiàn)已改編為武警某部交通三支隊。部隊副政委譚建軍告訴記者,海拔4600米的嘎隆拉隧道工程為這支隊伍淬煉出“不計得失、崇尚榮譽、忠于使命、英勇頑強、科學破難”的“嘎隆拉精神”。
一座守望42年的墓碑
當張智勇隨著歡樂的人群慶祝扎墨公路通車時,有一個人卻選擇了默默轉(zhuǎn)身。
這個人叫張建,新組建的扎木機械化養(yǎng)護隊隊長。
他來到位于波密縣烈士陵園父親張安國的墓前,手捧鮮花,久久凝望墓碑,向父親報告了那句等了36年的音訊:“爸爸,你牽掛的墨脫公路終于通車了?!?/p>
1977年12月8日,扎墨公路指揮部工程隊工人張安國吃過午飯,開著推土機,拉著雪橇,為修建扎墨公路的武警交通大隊運送物資時,在嘎隆拉盤山公路第八道彎時遭遇大雪崩,長眠于此……
這一年,張建只有11歲。
據(jù)他回憶,那時母親帶著姐姐、妹妹和自己,依靠著每月44.98元的生活補貼艱難度日。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父親去世后的那年正月,一場大火更將全家居住的小屋焚燒干凈,連鋪蓋也沒留下。生活給予的重重磨難,磨礪了張建堅韌的性格,也在他內(nèi)心深處結(jié)下了一段與公路不解的情緣。
由于時間久遠,記錄不全,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確切得知有多少像張安國這樣的筑路烈士犧牲在這短短117公里路上。
1983年,17歲的張建無奈輟學,成為原西藏自治區(qū)交通廳公路工程局拉薩工程車隊一名駕駛員,過早地擔負起養(yǎng)家的重擔。
參加工作后,張建一邊努力工作,一邊勤學知識,心中的那個“夢”也似乎越來越清晰——學好路橋本領,去完成父親未竟的事業(yè)。為此,他先后用8年的時間前往四川省交通學校、重慶交通學院接受中專和大專函授教育,成長為一名路橋工程師。
1994年1月,一條簡易的墨脫公路粗通。作為駕駛員的張建開車前往墨脫,在父親犧牲的那道彎前,他停下車鄭重地給父親點煙、鞠躬、默哀:“我代你去看看你心中的墨脫?!?/p>
2013年8月,根據(jù)西藏自治區(qū)交通廳的安排部署,林芝公路局扎木機械化養(yǎng)護隊組建,并承擔起扎墨公路的養(yǎng)護管理任務。
聽到消息,47歲張建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回到父親曾經(jīng)工作的地方,把嶄新的扎墨公路養(yǎng)護好。張建向組織主動請纓到扎木機械化養(yǎng)護隊工作,擔任隊長。
張建的母親得知此消息堅決反對:“你爸爸是在修扎墨公路時犧牲的,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不要再去那里了!”張建卻勸說母親:“正因為這樣,我才更要去,去把公路養(yǎng)護好,來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p>
據(jù)扎墨公路勘察設計方負責人、中交集團第二公路勘察設計院副總經(jīng)理何先志介紹,117公里扎墨公路上密集分布有各類地質(zhì)病害425處,平均每公里達3.6處。其中崩塌158處,滑坡19處,泥石流67處,嚴重水毀9處,冰崩、雪崩20處,滲水翻漿152處——這條路,也是名副其實的“公路地質(zhì)災害博物館”。
2014年7月,扎墨公路發(fā)生43處塌方;2015年8月,發(fā)生9處泥石流;2016年4月,發(fā)生7處較大泥石流;2017年3月,接連發(fā)生10余起雪崩等……張建帶領3個工區(qū)90余名養(yǎng)護工人戰(zhàn)風雪、斗水患,把扎墨路的年通行時間穩(wěn)定在10個月以上。
俗話說,小鳥飛不過雪崩。一場大雪崩所到處,樹倒木折,石翻砂滾,氣浪沖天。養(yǎng)護工人清理雪崩時,不僅是跟時間賽跑,更是在和死神拼命。在一次拓寬雪崩路面后,張建和游客剛走出不足一公里,身后突然傳來巨響,作業(yè)路段再次發(fā)生大雪崩,他們差點連人帶車被埋?!斑@是父親在佑護著我!”張建說。
張建對父親的思念有多深,對扎墨公路的愛就有多深。他說,現(xiàn)在我繼承父親未完成的事業(yè),對大自然更加敬畏,也更辯證地看待自然規(guī)律。大自然會帶來雪崩、塌方等災害,同時也會送來養(yǎng)護公路的土石,這就是自然的饋贈。
“千難萬險擋不住,甘當路石鑄通途”。作為扎墨公路的守護者,這些年,張建和他的護路隊員們到底完成了多少次搶險保通任務,到底經(jīng)歷了多少危險和艱難時刻,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張建卻輕松地說:“災情就是命令,公路的搶險和保通關系到每一位過路乘客的生命與安全。雖然艱苦、危險,但每想到父親,就覺得我和他仍是血脈相連、心意相通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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