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歷史上,契丹族建立的遼朝強盛一時,與農(nóng)耕地區(qū)的五代、北宋等王朝長期對峙達兩百余年,這得益于其獨特的治國理念。《遼史·百官志》云:“至于太宗,兼制中國,官分南、北。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因俗而治,得其宜矣?!?/p>
遼朝之所以“因俗而治”,基于其地理、經(jīng)濟和人口上鮮明的農(nóng)、牧(漢、蕃)二元特色。遼朝疆域跨越長城,包括了農(nóng)耕區(qū)和游牧區(qū):“長城以南,多雨多暑,其人耕稼以食,桑麻以衣,宮室以居,城郭以治。大漠之間,多寒多風,畜牧畋漁以食,皮毛以衣,轉(zhuǎn)徙隨時,車馬為家。此天時地利所以限南北也?!保ā哆|史·營衛(wèi)志》)在行政區(qū)域的劃分上,遼朝采取“五京制”,其中上京地區(qū)為契丹故地,中京地區(qū)為奚族故地,東京地區(qū)為渤海國故地,南京和西京地區(qū)則是原為燕云地區(qū)的漢族故地。民族成分上,“四姓”——契丹、奚、渤海和漢——占總?cè)丝诘慕^大多數(shù),而漢人占比過半。其中的奚族與“國族”契丹原本都以游牧漁獵為生,而渤海人早已高度漢化。針對這一社會現(xiàn)實,遼初統(tǒng)治者“因俗而治”,“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建立“蕃漢分治”的“二元(重)制”(又稱“雙軌制”)政治體系:收服奚族后為奚族首領(lǐng)建立奚王府,保留部族制;滅掉渤海國后成立東丹國,“治渤海人一依漢法”;將幽云十六州納入版圖后也基本不改其官制。
雖然遼初實行“二元制”是不爭的史實,但若以“二元制”來概括整個遼代的政治體系則未免片面僵化、有失偏頗。實際上,這種“分治”局面很快就起了變化:奚族六部本是奚王府屬部,后來朝廷以奚王征討邊部戰(zhàn)敗為由將其劃歸契丹北府管轄;東丹國成立不久,渤海人就被大批遷到東平郡,東丹國官僚體系也幾經(jīng)易名調(diào)整??傮w上,遼在逐步從部族制政權(quán)向唐宋那樣的集權(quán)制國家轉(zhuǎn)變;地方上官職設(shè)置漸趨漢化,中樞官僚體系以及各種典章制度也是如此。首先,“蕃不治漢,漢不治蕃”并非全部事實——漢人任北面官、契丹人任南面官者不勝枚舉。《遼史·太宗本紀》載,“契丹人授漢官者從漢儀,聽與漢人婚姻”(為了便于“因俗而治”,還允許蕃漢聯(lián)姻);有漢人血統(tǒng)的韓德讓還曾身兼大丞相和南、北院樞密使,集軍政大權(quán)于一身。其次,遼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南、北面官合而為一的情況。如漢人行宮都部署和契丹行宮都部署,至遲在遼圣宗時期就被合并為諸行宮都部署,并多次由漢人擔任此職。興宗時,蕭孝忠曾奏請合并契丹樞密院和漢人樞密院,但由于他過早去世而作罷。此外,其他典章制度也有類似趨勢。自太宗入晉后,“皇帝與南班漢官用漢服;太后與北班契丹臣僚用國服”;圣宗統(tǒng)和元年冊承天皇太后時,“給三品以上用漢法服,三品以下用大射柳之服”,出現(xiàn)按照品級而非民族定官服的情況(《遼史·儀衛(wèi)志》)。
遼朝這種漢化加深、漸趨一體的轉(zhuǎn)變,仍是基于其“因俗而治”,只不過遼代中后期之“俗”與遼初不同。多次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徙造成了民族間的混居雜處,而漢人最多。原為奚族故地的中京“奚、契丹、漢人、渤海雜處之”(《虜中風俗》);原為契丹故地的上京則“皆中國人,而并、汾、幽、薊之人尤多”(《新五代史·四夷附錄》);其他地區(qū)與此類似。遼朝經(jīng)濟農(nóng)牧并重。但見“馬群動以千數(shù),每群牧者才二三人而已……蕃漢人戶以羊、馬多少定其貧富等差”(《使遼詩注》);保護農(nóng)業(yè)、獎勵墾荒的政策帶來了糧食的大量增產(chǎn),以至于能“以粟二十萬斛助(北)漢”(《遼史·景宗本紀》)。雜居也促進了“四姓”在飲食、服飾、語言、娛樂等方面的相互學習,但以漢化成分居多:遼末金初,“凡聚會處,諸國人言語不通,則各為漢語以證,方能辨之”。(《奉使行程錄》)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遼代法律從太祖時期“詔大臣定治契丹及諸夷之法,漢人則斷以律令”(《遼史·刑法志》)漸趨全面漢化。遼初法律屬于“蕃漢分治”,結(jié)果導致“其法輕重不均”“蕃民毆漢人死者,償以牛馬,漢人則斬之,仍以其親屬為奴婢”(《東都事略》)。隨著農(nóng)牧交融的加深,圣宗朝開始對法律進行“一等科之”的修訂。興宗朝制訂了《重熙新定條例》,收效良好。道宗朝則頒布了進一步漢化的《咸雍重修條例》,結(jié)果由于“條約既繁,典者不能遍習,愚民莫知所避,犯法者眾,吏得因緣為奸”(《遼史·刑法志》),最終又被廢除。可見,“因俗而治”固然要與時俱進,但也不可冒進。
一言以蔽之,遼朝施政“因俗而治”,其政治體制始于蕃漢“二元制”,然后順應(yīng)時代潮流而漸趨“一體”漢化。這背后的歷史必然性,源于中華民族開放包容、兼收并蓄的文化基因。梁啟超將漢族比喻為像滾雪球一樣形成的混血民族,事實上不僅漢族如此,其他民族也多有融合。契丹族源于東胡族系的鮮卑宇文部別支,形成過程中也有其他部族的融入(活躍于草原上的部族向來更替頻繁,同一族分裂為幾部或多部族融合為一支屢見不鮮)。契丹族在形成過程中就以多種方式融合和吸納了突厥、回紇、渤海和漢族的人口和文化。
影響更大的是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以儒學的開明夷夏觀——“用夏變夷”為典型。堅持“士志于道”的儒家知識分子,或者在面對文明相對落后的政權(quán)的威逼利誘時選擇拒不合作甚至以死抗爭,表現(xiàn)出崇高的民族氣節(jié),或者在身處異鄉(xiāng)時選擇“用夏變夷”,積極利用自身才能幫助當?shù)亟y(tǒng)治者維護社會秩序、發(fā)展生產(chǎn)、推行教化。遼朝能夠“因俗而治”、漸趨一體漢化,離不開那些積極“用夏變夷”的儒士。遼初,“庶事草創(chuàng),凡營都邑,建宮殿,正君臣,定名分,法度井井,延徽力也”(《遼史·韓延徽傳》)。其他如韓知古、康默記等,也都被稱為“佐命功臣”。遼朝統(tǒng)治者很重視對儒學人才的吸納和重用,如圣宗就曾“詔諸部所俘宋人有官吏儒生抱器能者,諸道軍有勇健者,具以名聞”(《遼史·圣宗本紀》)。此外,遼朝還通過興辦官學、開科取士等方式,培養(yǎng)和選拔儒學人才。這些有志于“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儒士,乃是促使遼朝農(nóng)牧深入交融、政權(quán)漸趨漢化的中堅力量。
契丹人長期處于中原王朝的羈縻統(tǒng)治之下,其首領(lǐng)通過出使、貿(mào)易、劫掠等活動熟悉了中原王朝的典章制度和燦爛文化,從而產(chǎn)生對中原王朝的歷史文化認同。自稱“天皇帝”的遼太祖,“慕高皇帝,故耶律兼稱劉氏,以乙里室、拔里比蕭相國,遂為蕭氏族”(《遼史·后妃傳》)。他還以“佛非中國教”為由決定祭祀孔子。遼太宗攻占汴京后說,“漢家儀物,其盛如此。我得于此殿坐,豈非真天子邪”(《新五代史·四夷附錄》),以中國皇帝自居。《遼史·儀衛(wèi)志》說太宗“立晉以要冊禮,入汴而收法物,然后累世之所愿欲者,一舉而得之”,可見其志向。顯然,遼朝統(tǒng)治者要建立的是具有正統(tǒng)地位的中原王朝,而“二元制”只是其權(quán)宜手段。更有遼道宗自信“吾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他要做中國正統(tǒng)皇帝的思想反映在宣懿皇后蕭觀音與其唱和的《君臣同志華夷同風應(yīng)制》詩中:“虞廷開盛軌,王會合其琛。到處承天意,皆同捧日心。文章通蠡谷,聲教薄雞林。大寓看交泰,應(yīng)知無古今?!保ā斗俳蜂洝罚┰娭小坝萃ⅰ焙汀巴鯐奔慈A夏的虞舜、西周王朝,“蠡谷”和“雞林”指匈奴和新羅等“夷狄”政權(quán)。全詩大意是,大遼朝聲望隆重、文教遠播,與正統(tǒng)華夏王朝并無兩樣。在這里,道宗津津樂道于遼朝華夷同風、不輸中原王朝的文化成就,他雖未明言自身是“華”,卻顯然以“華”自居。
總之,以“因俗而治”為原則,始于“二元制”然后漸趨一體是遼代政治體系的歷史實際。這種轉(zhuǎn)變趨勢順應(yīng)了遼代社會農(nóng)牧文化交融程度逐漸深入的歷史發(fā)展潮流,也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強大向心力和凝聚力的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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