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名“榮芳”
作者:賈沛文
這是父親離開后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有關父親的一樁樁往事涌上心頭。
我家祖輩居住在京郊平谷區(qū)一個叫安固的村子。父親生于日寇侵華的年月,童年自然受了不少苦。土改時因祖上留下了些田產,被劃為“富農”,本就性格內向的父親,此后更加寡言少語?;楹螅蠼愠錾?,爺爺去世,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全壓在了他的肩上。
多掙工分,便能多分嚼谷。青壯年男勞力一般一天記10分,因為父親干活時從不惜力,生產隊破例給他每天記15分。農村人家建房,都是請關系好的人來幫忙,報酬是管三頓飯。父親是最常做幫工的人,因為他不會拒絕,也因為他實在——往往是房主人還沒起床,他已經開始干活了。
我家院里有三棵柿樹,秋后柿子紅了,便摘下貯存起來,除了我們姐弟偷吃幾個外,都賣掉換來全年的零花錢。兒時記憶里,賣柿子是家里一件挺莊重的大事。每年臨近春節(jié)的一天,母親凌晨三四點起床,烙五張平時吃不著的白面大餅。父親吃兩張,帶上兩張做干糧,剩下一張自然是給我們姐弟幾個解饞。父親把裝滿柿子的兩個大筺,擔在自行車后座兩側,與同村的幾個人一起,騎車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
那滿滿兩大筐柿子不會少于三百斤,比哪個同村人載的都多。他們要騎到百里以外的寶坻縣,走街串巷去買。那時我不懂事,不會關心寡言少語的父親是怎樣把那兩大筐柿子一個一個地賣出去的,只會在太陽還沒落山時就跑到村口等他,等他給我買來摔炮。其實我心里明白,不到九十點鐘,父親是不會出現(xiàn)的,可我就是傻傻地在寒風里站著,盼著。那時,對我來說,父親就是天。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父親一年365天都在勞動,從早到晚沒個空閑,唯獨有一年的夏天,本應忙碌在農田里的他,皺著眉頭側臥在炕上,原來是臀部長了大瘡。父親的病不輕,短時間內干不了重體力勞動,于是生產隊長安排他去看管果園。后來父親去世,半個莊子的人都來吊唁,一個人說起了一件往事。當年他十五六歲,在村辦的磚廠工作,一天上班時約了幾個伙伴到磚廠旁的果園偷蘋果,結果被父親逮著,要帶他們去找廠長,幾人拽住父親一個勁地哀求。看著他們又黃又瘦、營養(yǎng)不良的可憐相,父親心軟了,只是教育了幾句,就讓他們帶上蘋果走了。剛走不遠,父親又叫他們回來,說帶著蘋果會被廠長和同事看到,讓他們暫時放在果園,下班后再來取。這位鄉(xiāng)親感慨地說,自那以后,他再沒擅自進入果園,再沒拿過公家東西。
進入上世紀80年代,土地承包到戶,我家分得二畝口糧田,田里的活計,成了父親的業(yè)余工作——白天他在村辦的石灰廠上班,開山石,供灰料,一干就是十多年。進入新千年之后,父親的體力大不如前,但他仍閑不住,又干了十幾年護林員。臂上的護林紅袖標,一直戴到2016年突發(fā)中風而止。
父親患腦梗是出乎我們意料的,身板硬朗的他,即使年近八十,夏天割柴背起百斤臉不紅,秋后爬樹采果氣不喘,怎么就轟然倒下了呢?
父親再也不能騎車、走路了。周末一有時間,我就開車陪他轉悠。南山是他最喜歡去的地方,那里的每條溝、每道梁、每個山頭,都有他的足跡,滴過他的汗水。盡管父親記憶力已很差,連親人有時都認不出,但什么“小黃峪”“大旦峪”“東天津”“西天津”,車子每過一處,他都能叫上名來,如數(shù)家珍。“過去山上哪有這么多樹,樹根都被挖出來當柴燒。路面坑坑洼洼,手推車很難走。那時候太窮了,現(xiàn)在日子多好??!”父親念叨著,一臉滿足的神情。
父親名“榮芳”,聽著像女孩的名字,后來我明白了這名字的含義。父親正如一株堅韌而茂盛的花木,頂住寒風苦雨,綻放著鮮花,噴吐著芬芳——為他的妻兒、鄉(xiāng)親,為周遭的一切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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