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眼淚在飛
“時代永遠歡迎真誠之作。那些扎實反映生存境況,反映人性復雜幽微,同時又超越個體小情小調,反映家國情懷的題材、作品,才會更勝一籌,也一定受歡迎”——
2022年的開年大劇《人世間》可謂賺足了觀眾的眼淚,創(chuàng)下了央視一套收視率五年來新高。自開播以來,《人世間》憑借一集高過一集的“淚點”燃爆微博、抖音話題榜,朋友圈有不少人也在大呼“太好哭了”。
一直以來,中國觀眾對催淚劇的喜愛和追捧經(jīng)久不衰。20世紀90年代創(chuàng)造了98%的收視率的《渴望》;人人都能唱出一句“酒干倘賣無”的《搭錯車》,還有好評如潮的《喬家的兒女》……以悲情為基調敘事,總能引發(fā)強烈的社會反響。
“淚點”多少成為判斷其是否屬于爆款的標志之一,如此收視偏好生發(fā)出的一些劇作的操作值得警惕:將催淚與“灑狗血”畫了等號,這無疑讓本可書寫人性崇高與壯美的此類電視藝術,出現(xiàn)走向淺薄的風險。
“好人受難”,觀眾買賬
為何觀眾對苦情劇格外買賬?這首先是人們對劇作所傳遞出的價值觀的認同。電視劇往往圍繞“好人受難”展開,艱苦的大環(huán)境與苦難的小人物所形成的強烈對比,強力撐起故事主線。而這類作品往往在催淚的同時,又最撫人心。周秉昆在《人世間》中的悲慘境遇賺足了觀眾的眼淚,但一句“覺得苦嗎,嚼嚼咽了”又讓觀眾折服于他內心的強大;《山海情》里惹人心疼的水花,總用笑容應對命運的不公……“這些表達,看似迎合觀眾內心深處的憐惜和哀痛的情緒,實則是在破壞中建立一種富有力量的美感?!蔽幕瘜W者齊飛認為,讓生命中有價值的東西面對否定、遭遇沖突甚至受到毀滅,其實就是講述人生苦難常在、挫折常有的生存定律?!皠⒒鄯肌桃怀?、周秉昆們,呈現(xiàn)出質樸的、平凡的英雄主義,激蕩和振奮著廣大觀眾的情感,進而化為尋找、珍惜美好的現(xiàn)實行動?!?/p>
大劇催淚,打的是情感牌,讓劇中人物與觀眾建立起溫情的連接?!皩ΜF(xiàn)實生活、人情人性的一種真實的關懷,格外容易引起大眾的共鳴和共情,這是受眾心理的規(guī)律性表現(xiàn)?!鄙綎|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朱秀清認為。
一方面,這類作品多以家庭為角度切入,貼近真實的生活場景、日?;臄⑹嘛L格以及熟悉親切的家長里短往往給觀眾帶來代入感?!度耸篱g》中對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東北老棚戶區(qū)的打造細致入微;《喬家的兒女》選擇將南京的地標建筑與日常巷弄作為取景地,親切感、煙火氣撲面而來。另一方面,情真最動人。像《渴望》開創(chuàng)性地以寫實的視角,講述了動蕩年代年輕人復雜的愛情經(jīng)歷,藝術地回答了在大變革面前應當守住什么、選擇什么、向往什么,這是一次國民整體精神訴求的精準傳遞,因而才有了“舉國皆哀劉慧芳,舉國皆罵王滬生,萬眾皆嘆宋大成”這道獨特的風景。所以,看這些故事,觀眾的親近感油然而生,一旦發(fā)現(xiàn)角色存在同自己相似的生活經(jīng)歷、行為習慣、情感認知時,便會格外在意人物的命運,甚至對苦盡甘來的美好結局充滿期待。這也就成了催淚劇、苦情劇令人“上頭”的另一層原因。
“苦情劇模板”基礎上的異化
哭能哭出高收視率,近年來的電視劇中,苦情劇依然占據(jù)了一定的比重?!秵“托履铩贰赌锲蕖贰妒|娘》……都曾熱播一時。
“不能否認,這其中有質量上乘的佳作,但大多數(shù)卻陷入了套路化的泥淖。”北京娛評人鐘楠認為,光看名字就能發(fā)現(xiàn),這些苦情劇基本將目光投向了舊社會女性的婚姻情感糾葛中,沿著“不幸出身、委曲求全、功德圓滿”的催淚路徑,女主人公似乎只是換了名字、變了服裝,在千篇一律的故事情節(jié)里忍辱負重,最終靠著善良忍讓和堅忍不拔的品質化解一切。而這種創(chuàng)作到了電視劇《娘道》這里達到了“苦”的頂峰——劇方填鴨式地制造著沉重不幸,集世間萬億分之一偶然的苦難給予主人公以暴擊,卻還要申明這是在彰顯母親“生而無求、哺而無求、養(yǎng)育而無求、舍命而無求”的偉大娘道,讓大批觀眾邊看邊哭邊罵,其在豆瓣上的評分也只有2.7分。
罵聲一片、評分可憐,已成當下觀眾特別是年輕人觀看此類作品的普遍反應,知乎上有網(wǎng)友甚至還創(chuàng)作了“苦情劇模板”表達不滿:鄉(xiāng)下姑娘A因誤會結識了少爺B,感情逐漸升溫,惡婆婆C堅持門當戶對,非要讓B迎娶大小姐D,A一人拉扯著孩子,暗戀A多年的E時常接濟她,幾年后,或許是調皮的兒子被B的車撞了,或許是懂事的女兒到B家做丫鬟被D欺負,在巧合之下A與B終又見面,而A只能裝作不認識,后來經(jīng)歷了C和D的刁難,穿插戰(zhàn)爭的影響,有情人終成眷屬,E送出祝?!安徽撌遣钤u還是戲謔,恐怕都說明受眾對日趨狗血化的劇情產(chǎn)生了愈加濃重的審美疲勞。堆砌的淚點、臉譜化的人物、粗暴淺薄的情感表達,極大地削弱了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其背后以流量、熱度、收視率為絕對指向的創(chuàng)作惰性。”鐘楠說。
而在此基礎上,越來越多的觀眾偏離原有的觀劇偏好,轉而展開兩種極端化的異化:一方面,追求“極致虐”。部分流量小生、小花擅演愛而不得的古偶劇,劇中墜崖、受傷、重病三連發(fā),有情人相愛相殺幾十集無論如何也不會終成眷屬。年輕觀眾樂得在這堆玻璃碴里找糖吃,沉醉在情深緣淺的意難平中喊“肝疼”。不過與其說這是追劇,其實更像是粉絲借劇追星,入戲太深無法自拔。另一方面,追求“腹黑爽”。像大火的古裝劇《甄嬛傳》《延禧攻略》《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等,主人公觸底反彈、脫胎換骨,一路升級打怪終成人生贏家的情節(jié),讓觀眾倍感舒服。那句經(jīng)典的“從前的甄嬛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站在你面前的是鈕祜祿·甄嬛”更早已在短視頻平臺被無限次魔改、仿拍、組梗,成為當下人新的舒壓解郁的方式。“所謂物極必反。這部分觀眾顯然是被長久以來的狗血苦情劇傷到了?!辩婇f。
扎實反映生存境況
才能“更勝一籌”
早在多年前,國家廣電總局就要求破除電視劇“三破一苦”(破碎家庭、破碎情感、破碎婚姻以及家庭苦難題材等)的怪圈,杜絕繼母、繼父、丑爹、丑娘等題材的擴大化。
“這并非要求此類題材創(chuàng)作全然消失,而是要求在創(chuàng)作時,講求度、有原則?!币晃徊辉敢馔嘎缎彰木巹「嬖V記者?!巴菚鴮懣嚯y,那些又破又苦的內容,說到底就是肆意獵奇煽情?!度耸篱g》脫胎于嚴肅文學,沒有停留在表面的訴苦,而是回望歷史、洞察社會,以小見大,炙熱滾燙?!?/p>
想約束苦情劇,內容上必須更多地觀照當下。一些苦情劇將敘事背景放置于古代、民國,拉開觀演的時空距離,以期讓歇斯底里的痛哭順理成章。“這類作品和翻拍劇、穿越劇、抗日神劇的創(chuàng)作無異,都是文化消費泛娛樂化的一種表現(xiàn),對其采用應有的限制很有必要。”山東大學影視文化藝術傳播研究中心執(zhí)行主任于曉風說。
語境放到現(xiàn)實,情節(jié)就一定合情合理嗎?也不盡然。剛剛完播的《相逢時節(jié)》和《心居》,就被觀眾狠批“狗血灑過頭”。前者婚戀、復仇、商戰(zhàn)、爭產(chǎn)元素集滿,把一個中年危機的故事講得極端不正常,觀眾在吼叫和痛哭聲里看戲,極難有代入感,更別說產(chǎn)生什么認可和同情;后者追求“心有所居”的概念,但狗血橋段連連讓觀眾驚掉下巴,妯娌、婆媳、姑嫂、夫妻、姐妹、同事之間,強行制造各種巧合、植入各種矛盾,把一個都市夢搞得爛俗。難怪有評論認為,即便每個人的生活是一地雞毛,也不至于搞成全員崩潰、三觀盡毀……
所以,如何巧妙展示戲劇沖突,又能成功避免陷入夸張境地,考驗著編劇、導演的功力。但基本的創(chuàng)作原則還是公認的——在人物塑造方面,悲情人設的打造也應當符合常識,謹防出現(xiàn)善良過度的老好人、瑪麗蘇形象;在劇情設置上,矛盾沖突切勿極端化,不要動輒上演車禍失憶、家破人亡的絕境戲碼。部分劇作甚至搞非黑即白,搞二元對立,沒有留白,沒有思考,沒有邏輯,大眾的現(xiàn)實生活絕非如此。
“時代永遠歡迎真誠之作。那些扎實反映生存境況,反映人性復雜幽微,同時又超越個體小情小調,反映家國情懷的題材、作品,才會更勝一籌,也一定受歡迎?!敝煨闱逭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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