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代學人與宋代詩詞的兩門“課”
【著書者說】
2019年,我在《莫礪鋒講唐詩課》的序言中說:“從1979年考進程先生門下,直到2000年先生逝世,我立雪程門二十一載。我曾在南大的教室或程先生的書齋里親聆先生講課,也曾在先生指導下撰寫論文或與他合寫論文,我在學業(yè)上跨出的每一步都離不開先生的扶持和指點……正因如此,我接受出版社的約請編成本書,并不避重復而題作《莫礪鋒講唐詩課》,以展示本書與程先生《唐詩課》之間的淵源關系,并表示對先生的感激與懷念?!逼鋵?,我也應該編寫一本專講宋詩的書,它同樣能展示我與程先生的學術淵源。
一
1979年4月7日,我到安徽省教育廳去查看當年各個大學研究生招生的學科目錄,幾經(jīng)周折,選定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古代文學為報考志愿,研究方向是“唐宋詩歌”,導師是程千帆教授。說來慚愧,在那天以前,我壓根不知道世上有程先生其人。我當時正在安徽大學外語系讀本科二年級,對中文學科的情形一無所知。到了9月,我進入南大讀研,從此立雪程門。程先生對我們的指導都是從“唐宋詩歌”這個方向著眼的,課程設置或許偏重唐詩,論文選題卻偏重宋詩。我的碩士論文以“黃庭堅詩研究”為題,博士論文以“江西詩派研究”為題,便出于這種傾向。程先生治詩,一向兼重唐、宋,而且十分重視向公眾普及宋詩。早在20世紀50年代,程先生就編選了《宋詩選》(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出版)。到了新世紀,程先生又編選了《宋詩精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出版)。這兩本書都是深受廣大讀者歡迎的宋詩讀本,尤其是后者,后來以《讀宋詩隨筆》的書名屢次重版。要是有出版社把程先生有關宋詩的論文及評語纂成一書并取名為“宋詩課”,也是非常妥當?shù)倪x題。我才力薄弱,性格拘謹,自從在程先生的引導下走上唐宋詩歌研究的學術道路,四十年來不越雷池半步。與程先生一樣,我治詩時兼重唐宋,講詩時也是兼重唐宋??娿X先生說得很好:“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辟。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卞X鐘書先生也說得很好:“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薄白运我詠?,歷元、明、清,才人輩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圍,皆可分唐宋之畛域?!蔽彝耆膺@些判斷,所以我認為宋詩與唐詩一樣,既是現(xiàn)代學術界進行研究的重要課題,也應是當今廣大讀者日常閱讀的重要文本。正因如此,我完成《莫礪鋒講唐詩課》的書稿后,便著手編寫這本《莫礪鋒講宋詩課》,再次展示我與程先生之間的淵源關系。
二
與《莫礪鋒講唐詩課》的結構相似,本書也分成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閱讀背景”2篇,分別介紹有關宋詩及宋詩研究的概況,我認為這是有助于讀者閱讀宋詩的背景知識。第二部分是“名篇細讀”20篇,第三部分是“名篇簡評”50篇,它們都是我本人閱讀宋詩名篇的一些心得,所選名篇并無高下之分,不過限于篇幅,后者談得較為簡略而已。第四部分是“問題與思考”6篇,是我對宋詩某些大家或專題進行探索后的粗淺感想。第一部分屬于常識介紹,但粗疏之失仍屬難免。后面三個部分都是我的一己之見,更容易產(chǎn)生郢書燕說的錯誤。希望讀者朋友不吝指教。
說到宋詩,當然離不開宋詞。在我看來,詩、詞二體在宋代雙峰并峙,且在題材、風格等方面具有很強的互補性。宋代具有獨特的文化背景,宋代文人大多實現(xiàn)了社會責任感和個性自由的整合。宋代士大夫在政治生活中的態(tài)度是非常嚴肅的,他們用詩文來表現(xiàn)有關政治、社會的嚴肅內(nèi)容,風格也相當莊重,愛情題材在詩文中幾乎絕跡。但是與此同時,宋代士大夫生活優(yōu)裕,他們的私生活中當然會有男女戀情的內(nèi)容,他們還有趨于輕柔、細密的審美心態(tài),于是詞體便被選為合適的情感宣泄口,用來抒寫內(nèi)心深處的幽約情愫。這樣,宋代的詩文和詞就有了明確的分工:詩文主要用來述志,詞則用來娛情。這種分工在北宋尤為明顯,一代儒宗歐陽修的艷詞寫得纏綿綺麗,與他的詩文如出二手,以致有人認為是偽作。正因如此,宋代的詞體很少受到“文以載道”思想的約束,從而保持其文體特性并取得獨立的地位。宋詞對女性題材的注重是前所未有的,柳永詞中要求過正常生活的妓女,晏幾道、秦觀詞中溫婉善良的歌女,都是五七言詩中較少見到的女性形象,更不說女詞人李清照在詞中的女性自畫像了。宋詞在愛情題材上具有更大的開拓意義。由于受到儒家詩教學說的巨大影響,中國古典詩歌中愛情題材的欠缺成為先天性的痼疾。即使古代詩人想要吟詠愛情,“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圣賢教誨也會阻止他們表現(xiàn)得太熱烈、坦率。宋詞的獨特性質(zhì)和功能使它克服了這種缺陷,它在愛情題材方面的巨大成就,在整個古典詩歌史上獨領風騷。當然豪放詞風在宋代詞壇上獨樹一幟,蘇軾詞如天風海雨,辛棄疾詞如山呼海嘯。尤其是在南宋,辛棄疾等愛國詞人在詞中抒寫收復失土、統(tǒng)一祖國的雄心壯志,劉辰翁等宋末詞人用詞體訴說亡國的悲憤,都突破了詞體原有的疆界。但就總體來看,宋詞在題材走向上注重個人感情而不是社會現(xiàn)實,在藝術風格上偏好深曲委婉而不是雄豪奔放。宋詩與宋詞在成就上堪稱并駕齊驅,在藝術上則如春蘭秋菊。不讀宋詞,難以深入理解宋詩。不讀宋詩,也難以深入理解宋詞。所以與“宋詩課”一樣,“宋詞課”的編寫也是當代宋代文學研究者應盡的義務。
說來也巧,在我初入程門的時候,研究宋詞的一代宗師唐圭璋先生正在南京師大任教。程先生是唐先生的好友,我們這些程門弟子也對唐先生敬執(zhí)弟子禮。1984年我博士畢業(yè)時,唐先生是我的答辯委員,還親筆為我的學位論文寫了兩頁評語。唐先生門下的諸位高足也都成為我的好友,其中之一就是王兆鵬教授。若干年后,兆鵬兄已成為新一代的宋詞研究專家。1996年我應袁行霈先生之邀擔任《中國文學史》宋代編的主編,受命之初便邀請兆鵬兄負責撰寫有關宋詞的全部章節(jié)。在從事文學史編撰的那幾年里,從商討提綱到互相審稿,我們的合作相當融洽。于是當我動手編寫本書時,當即邀請兆鵬兄編寫一本性質(zhì)相同的《王兆鵬講宋詞課》,很快就得其俯允。在鳳凰出版社的熱情支持下,我們將兩本書作為姐妹篇一同推出,衷心希望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
(作者:莫礪鋒,系南京大學文科資深教授、中國宋代文學學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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