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昶溪

　　近期有兩部日本電影在中國引起諸多關注，在學界也有著不小的反響。一部是《花束般的戀愛》（簡稱《花束》），另一部是《駕駛我的車》（簡稱《車》），兩部影片都與愛情有關。

　　《花束般的戀愛》：年輕人愛情烏托邦的褪色

　　這些年，日本電影在中國電影市場中一直沒有缺席，雖然反響似乎并不大。土井裕泰導演的小成本電影《花束》，在中國的票房成績是九千萬。在電影市場低迷的特殊時期，這個成績還是很不錯的。

　　當然，《花束》去年在日本獲得的經(jīng)濟效益更大，蟬聯(lián)數(shù)周電影票房冠軍。有關愛情的影片很多，是什么打動了當下的年輕人，讓他們對這部影片如此著迷？《車》也是關于愛情或愛人關系的影片，它與《花束》的表達旨趣頗為不同。如果說《花束》是一部比較通俗易懂、借助于觀眾的一般感性就可以欣賞的影片，那么《車》就是一部文人電影或者說知識分子電影，因為解讀它需要豐富的文化積淀，它在大文本中嵌套著一些小文本，如果對這些文本不熟悉，就很難找到進入影片的路徑。

　　關于《花束》，我們可以在兩個多小時的片長里，看到兩個年輕人的愛情花開花謝的過程。男主麥（山音麥）女主絹（八谷絹）是兩個游離于社會和人群、略帶都市孤獨氣息的青年男女。兩個毫無關系的人，卻因為大學同學的聯(lián)誼會沒有趕上最后一班車，而在車站意外相識。兩人在短暫的交流中，發(fā)現(xiàn)彼此十分相似，喜歡穿白色的布鞋，喜歡小眾的天竺鼠表演，對《寶石之國》《黃金神威》等番劇都很熱愛。

　　這些共同點營造出一種命中注定的氛圍。在這種氛圍下，電影的前半段就像是甜得發(fā)膩的糖果。這種敘事模式，對年輕男女來說是十分討巧的，但也是很普通的敘事技術(shù)，愛情電影往往有敘事套路和固定的結(jié)構(gòu)模板，用此模板去衡量《花束》，其整體的故事情節(jié)走向并沒有脫離一般愛情片的模式。但它為何在豆瓣上有著8.7分的評分？

　　從筆者的眼光來看，整部影片從開始到結(jié)尾，對麥和絹情感坎坷過程成功的細節(jié)化表現(xiàn)，讓這部通俗的愛情片有了獨特的魅力?？尚诺纳罴毠?jié)的捕捉，展現(xiàn)了愛情中令人記憶深刻的心理起伏，這讓觀眾們找到了情感爆發(fā)的淚點，所以本片后勁很足。這也許是本片在首映時票房較為低迷，后續(xù)卻又有票房爆發(fā)式飆升的原因。

　　導致麥和絹最后分手的，無非是兩人從大學生活走入社會生活，面對社會給予的壓力，兩人衍生了不同的觀點，情感也逐漸變質(zhì)。麥從一開始的文藝青年狀態(tài)，轉(zhuǎn)變?yōu)椴徽劺硐?、更為順應世俗社會的約定，看的書也從文藝小眾作品變成勵志類作品。絹還是保持著大學時期的模樣，閑暇時打打游戲逛逛街，看的書同樣還是文藝類書籍。前者認為后者天真、散漫，不合時宜地保持著學生狀態(tài)，后者則似乎認為前者背叛了過去的精神性。《花束》舍棄掉那些狗血事件，也沒有第三者插足等戲碼，把愛情還原到了它最本來的樣子，簡單質(zhì)樸卻動人心扉。

　　烏托邦式的美好戀愛經(jīng)受不住現(xiàn)實的“風刀霜劍嚴相逼”，過去的戀愛如同鏡花水月，卻讓人惆悵低徊。電影表達的是永恒的愛情，但這愛情的發(fā)展卻與日本的當下現(xiàn)實有著密切的互動。導演借由麥和絹的感情變化，含蓄地諷刺了社會現(xiàn)狀。據(jù)說日本當代“社畜”青年有三種出路：或者如麥公司的貨車司機一般，為了反抗自己甘愿成為社畜的心境，把貨物丟進海里，最終精神崩潰；或者像麥一般認可這種社會現(xiàn)象，心甘情愿成為資本機器里面的一顆螺絲釘；或者像絹這種，放棄物質(zhì)上的更高追求，求得一片屬于自己的空間。

　　《駕駛我的車》：中年人壓抑的內(nèi)心世界

　　《車》導演濱口龍介是最近幾年國際影壇一位“現(xiàn)象級”的導演，今年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更使得他作為國際影壇的新貴而地位牢固。雖然他的電影并沒有在中國院線上映，但是他的兩部影片——《偶然與想象》《駕駛我的車》成為去年中國影評人心儀的重要佳作。

　　《車》的形式是獨特的，故事有著巧妙的構(gòu)建。它可以說是“劇中劇”——濱口龍介用《萬尼亞舅舅》接連起全片內(nèi)容，導演的故事和契訶夫的故事互相滲透，試圖用“互文”來激發(fā)深刻的感情與思想。

　　可以說本片內(nèi)容有點燒腦，因為它要求我們?nèi)ダ斫舛鄠€文本，并且要考慮兩個文本之間的關系?！度f尼亞舅舅》故事發(fā)生在俄羅斯的一個農(nóng)莊。退休教授謝列勃里雅科夫帶著妻子葉蓮娜回到鄉(xiāng)下居住，視教授為偶像的萬尼亞舅舅二十五年來勤懇經(jīng)營農(nóng)莊，供養(yǎng)著教授，也將自己的青春與理想都寄托于教授身上，不料到頭來他發(fā)現(xiàn)教授不過是一介庸才，而且自私自利。怒火中燒的萬尼亞舅舅險些開槍殺死教授。這個人物對生活有一種敢于反思和揭示的精神。

　　《車》主人公家福是萬尼亞舅舅的扮演者，他撞破了妻子音的一次出軌，然而，他關門悄然離開，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一如既往與妻子融洽且恩愛地生活在一起。直到妻子去世，家福都沒能對妻子坦承內(nèi)心世界，這變成他的心結(jié)。影片中每一次《萬尼亞舅舅》的演出都可以感受到家福不一樣的心境變化，萬尼亞舅舅面對偶像的崩塌掏出了槍。家福沒有，他選擇了隱瞞來維持表象，可每次出演萬尼亞舅舅，都像是對他的一種拷打。

　　“車”是本片的重要意象。家福要到外地演出，住在離演出場地很遠的地方，主辦方為家福安排了一個司機，讓他方便在車上背臺詞排練。他沉浸在文本中，卻不再駕馭自己的車，這似乎在暗示他失控的生活——他已經(jīng)不能親自掌握自己的生活了。他沉浸在文本中，卻已經(jīng)不能自洽。

　　本片其實就是一次家福的精神治療之旅。《萬尼亞舅舅》中萬尼亞落入了一種生活的沮喪狀態(tài)，他對生活失去了目標，工作毫無意義，生命的虛無感和荒誕感在蔓延，契訶夫讓他去撥開生活的虛偽云霧，勇敢面對——雖然生活可能已無從治愈，但他仍然將真相拆開來給人看。而在《車》里，家福面對的也許是同樣的生命處境，但他是否像萬尼亞舅舅那樣坦誠？或者說即使坦誠，又能如何？

　　對于《車》的精神療愈的情節(jié)設計，很多人認為其表達缺乏創(chuàng)造力，甚至有影評人認為這個治療的過程也顯得刻意。雖然本片獲得了巨大的榮譽，但仍然有人質(zhì)疑。也許在這個電影蕭條的年代里，電影人并未被疫情所引起的社會現(xiàn)實激發(fā)出更天才的創(chuàng)造力。

　　《花束般的戀愛》讓年輕人的甜蜜烏托邦逐漸褪色，而《駕駛我的車》則直接呈現(xiàn)的是中年人壓抑的精神世界，它一開始就是反對烏托邦化的愛情的，但它在苦澀中略帶一點點回甘，仍然沒有否認愛情的存在。被困在愛情中的人雖是痛苦的，卻仍在苦苦尋找救贖之路。兩部影片講述了兩種不同的愛情價值，我們將兩部影片放在一起觀看，也許會對日本當下社會狀貌和日本電影最新狀況有些許的窺見。（王昶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