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書法批評的弊病 ——從孫過庭書法批評觀談起
直面書法批評的弊病 ——從孫過庭書法批評觀談起
張浩
“吾嘗盡思作書,謂為甚合,時稱識者,輒以引示。其中巧麗,曾不留目;或有誤失,翻被嗟賞。既昧所見,尤喻所聞;或以年職自高,輕致陵誚。余乃假之以湘縹,題之以古目,則賢者改觀,愚夫繼聲;競賞豪末之奇,罕議鋒端之失;猶惠侯之好偽,似葉公之懼真。是知伯子之息流波,蓋有由矣”。
孫過庭《書譜》被歷代書家視為最重要的書法理論著作,上述這段話便出自其中,然而這段話卻常常被人忽略。我們不妨從孫氏撰寫《書譜》的初衷來窺探一二。
日本學者中田勇次郎在《中國書法理論史》一書中談到,太宗至武朝年間,王羲之被推為書林中最理想者而加以景仰。他為何優(yōu)秀卓絕,其理論依據(jù)是什么,在孫過庭以前幾乎沒有人解釋清楚,造成了不少學書者的盲從,不知如何讀懂王羲之書法,不知從王羲之那里學些什么。孫過庭有感于此,精心撰寫了《書譜》,希望幫助他人了解王羲之書法的真諦。而上述文字卻與《書譜》主要探討的內容相左,難免被邊緣化。
孫過庭從品評、書體、技法等角度論述書法學習的方方面面,認為書法要達到“不激不厲,風規(guī)自遠”“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王羲之書法恰恰做到了這一點,故而被推為第一。孫過庭以王羲之為范例,闡述了自己的書學思想,被后人奉為圭臬。加之孫氏以駢體作文,辭藻華麗,讀來朗朗上口,令學書者往往醉心其中,但凡好者似乎都能說上一兩句,諸如“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古不乖時,今不同弊”等等。然而,文首引用的這段文字平平無奇,從字面意思來看,只是表達孫過庭對其自身遭遇的不滿。相較之《書譜》中關乎書家、技法、書體、創(chuàng)作的多方面論述,似乎不值一提。
深入思考這段文字可知,孫氏的目的是借用自己的經歷,批評當時的書法品評風氣,或許更應將其視為書法批評的批評。孫過庭以書作示人,希望得到中肯的點評,然而這些人卻不屑一顧。又假托前人名諱加以做舊,反而得到一致好評,讓孫氏感慨知音難覓。我們大致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孫氏主要暗諷了四種現(xiàn)象:一是精心作書,被書藝淺薄之人視而不見;二是一些人自視年高,隨意譏諷;三是認為只要是古人作品便是好的;四是盲目跟隨他人言論。
書法發(fā)展至唐代,書法批評已經成為書法藝術活動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封氏見聞記》記錄了李邕、蕭誠二人的一段軼事。李邕書文俱佳,為當世名流,然而卻執(zhí)著于“貴古賤今”的品評陋習,對蕭誠書法有所不屑。蕭氏小施伎倆,假托右軍真跡,李邕見之,驚呼“平生未見”。直到被告之真相,再次轉變態(tài)度又言“未能好”,而在座賓客也一直跟隨李邕的言論附和。李邕書法水平自不必說,對蕭誠書法的好壞應該心里有數(shù),何況蕭誠仿王羲之書法幾可以假亂真,故不存在自命不凡胡亂評價的問題。這種來自精英階層的荒謬評價標準,已經成為一種病態(tài)的風氣,導致普通民眾在權威面前“人云亦云”的現(xiàn)象。
“貴古賤今”的陋習,充斥在書法批評、臨習、書風趣尚等諸多方面。恰恰因為這個現(xiàn)象普遍存在于全社會,導致了作偽之風的盛行,為后世書法鑒定與批評增加了不小的難度。例如一直以來被認為是王獻之真跡的《中秋帖》,實則為米芾書寫,歸為顏真卿名下的《湖州帖》也早已被鑒定為米芾所書。不少對米芾的研究表明,當時崇古之風日盛,“貴古賤今”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米芾一向恃才傲物,假托前人作書,欲與先賢比肩的心態(tài),正是內心對當時書法品評風氣不滿的一種“叫板”。
隨著朝代更迭,這種現(xiàn)象并沒有得到很好的改善,雖然向古人學習是必要途徑,但隨之伴生的是盲目“崇古”,特別是進入清代,以“四王”為主流的繪畫風格,受到皇家欣賞,但繪畫作品徹底喪失了自我,成為前朝繪畫的附庸,甚至為學唐人還是學宋人爭論不休。美術領域的學者也不止一次批評了這種行為,稱其為“最沒有出息的爭論”。與此同時“四僧”繪畫卻難入主流,顯然,當時只有“仿古”才會受人追捧,與孫氏批評的“貴古賤今”有過之而無不及。
根據(jù)以上幾則案例我們發(fā)現(xiàn),孫氏批評的現(xiàn)象是彼此相扣的。權貴之人的言論具有很明顯的“煽動性”,普通民眾多數(shù)攀緣附會、盲目跟隨,加之其中大量不懂裝懂、倚老賣老之人胡亂評說,導致書法批評陷入一種尷尬局面,時至今日仍然存在。
誠然,書法批評是書法藝術向前邁進的必要條件,甚至可以左右書法的走向。書法批評的良性發(fā)展,可以推動書法藝術發(fā)展,書法批評的不足則會阻礙書法藝術的發(fā)展。隨著時間推移,書法品評從書法、人、自然的討論進入具象的風格技法討論,迎來了書法批評的新局面。它并不意味著孫氏所言批評之弊就此消失,而是在前文描述的四種現(xiàn)象之外,由于品評方式的變化,伴生了新的批評問題。
康有為在撰寫《廣藝舟雙楫》、評價歷代碑刻時,大量使用感受性詞匯,例如“束身老儒,節(jié)竦行清”“烏衣子弟,神采超俊”等,并未將品評落在書法風格、技法等具體問題上。雖然這種方式無可厚非,但理解這些語匯需要建立在一定文學素養(yǎng)與書法基礎之上,才能從諸多相似辭藻中,對照碑版圖片,區(qū)分各碑風格。康有為在當時有極高聲望,諸多以《廣藝舟雙楫》語詞表達作為參考的品評,致使書法批評逐漸走向類似性感受語匯的評介,這種批評充斥著大量模棱兩可的詞匯,無法準確地表述作品。特別是具有社會影響力的人也在使用這樣的批評方式時,導致很多人盲目跟隨,失去了自己的判斷。此外,書法與商品經濟之間的關系日趨緊密,書法批評被金錢綁架的情況越來越普遍,導致書法批評喪失了應有的公允。
總之,書法批評在發(fā)展過程中存在許多問題,諸如自命不凡、胡亂評說,倚老賣老、隨意譏諷,盲目崇古、厚古薄今,愚信權威、人云亦云,語詞含混、模棱兩可,諂媚權貴、喪失公允等。時至今日,這些問題仍沒能得到很好的解決,有些已經成為阻礙書法藝術發(fā)展的因素。不少人選擇對其避而不談,致使其“代代相傳”。但是我們不得不提出警醒:當今的書法從業(yè)者如果繼續(xù)對此視而不見,只會使書法批評的弊病蔓延,左右書法審美意識,最終對書法這門傳統(tǒng)藝術帶來毀滅性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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