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楚辭學的地域文化特征
作者:謝??ò矐c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桐城地處皖西南,長江北岸,西北環(huán)山,東南濱水,自古有“七省通衢”之稱。桐城既是經(jīng)學昌明之地,又是天下文章淵藪。背山臨水的地理特征,既封閉又開放的人文環(huán)境,加之累世不絕的著姓望族,都有利于桐城地域文化的形成。自南朝宋何偃著《刪王逸楚辭注》以來,桐城楚辭學歷經(jīng)千年而不衰,到清代而發(fā)展更盛,并體現(xiàn)出鮮明的地域文化的特征。
首先,桐城地域張、姚、馬、左、方五大家族,均繁衍數(shù)十代,村莊血緣維系,宗堂輩分嚴密。這樣一種格局,容易形成桐城穩(wěn)定的宗親文化。如桂林方氏家族,“自宋末籍桐,歷世十三,歷年三百有五十?!保ā锻┏枪鹆址绞霞易V》)到清代方苞家族再次中興。方苞深念宗親,方氏家族由于“南山案”而遭受打擊,方苞深表痛心,其文章屢言“吾宗”“宗禍”。“既家居,建宗祠,定祭禮,設(shè)義田。”(《清史稿》)方苞重視家族的傳承和延續(xù),訂立宗法,強調(diào)“宗子”的地位與權(quán)威,救濟宗族孤老貧困,輔助宗族后人上進,懲戒不肖子孫。它們代表了桐城地域的宗親文化,桐城楚辭學突出強調(diào)屈原“宗臣”身份,就體現(xiàn)了這種宗親文化的特征。
屈原“宗臣”說并非起于桐城,但桐城卻是屈原“宗臣”說最集中的地方。如錢澄之《屈詁·離騷》詁曰:“開章訴陳氏族,見己為國宗臣,誼無可去?!薄堕夙灐吩b曰:“自傷為楚宗臣,不能去國,與橘同命。”錢澄之闡釋宗臣不能去國,開啟桐城地域屈原“宗臣”說的先河,影響了桐城楚辭學的發(fā)展。如方苞《離騷正義》開篇即論:“首推所自出,見同姓親臣義當與國同命也。”中間反復論述“不能望情于宗國”,至結(jié)尾處又論述:“則帝高陽以來之宗緒,將至此而卒斬矣?!狈桨摹白谟H”意識貫穿《離騷正義》的始終。吳世尚《楚辭疏》曰:“首原遠祖,以見宗臣無可去之義;次本天親,以見忠孝乃一致之理?!眳鞘郎性凇白诔肌闭f的基礎(chǔ)上,又升華出“忠孝一致”的觀點。梅沖《離騷經(jīng)解》曰:“其所以不可他去不能退隱者,則以國之宗族恩深義重,世同休戚,己又曾柄用,見國之破君之亡,同草野未仕之臣蕭然高蹈哉?”馬其昶《屈賦微》曰:“宗國者,人之祖氣也,宗國傾危,或乃鄙夷其先故,而潛之他族,冀綿須臾之喘息。吾見千古之賊臣篡子,不旋踵而即于亡者,其祖氣既絕,斯無能獨存也?!睆腻X澄之到馬其昶,屈原“宗臣”說貫穿了桐城楚辭學的始終,可見桐城宗親文化對楚辭學產(chǎn)生的影響。
其次,桐城地域崇尚儒學價值文化,學而優(yōu)則仕,重官而抑商。桐城無論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村,讀書進取功名之風盛行,官宦輩出,在內(nèi)為重臣,在外為賢令,對清代政治產(chǎn)生重要影響。桐城大家族更多官宦世家,“張、姚二姓占半部縉紳?!保ā肚迨犯濉罚埵霞易澹案缸釉紫唷薄傲擦帧?;姚氏家族,“一門之內(nèi),三秉節(jié)鉞?!保ā锻┏顷扰f傳》)程朱理學和儒風的盛行,成為桐城地域文化的顯要特征,也給桐城仕宦者提供了從政事君的思想源泉。如張英為官清廉勤勉,康熙贊許:“張英終始繼慎,有古大臣遺風?!保ā锻┏顷扰f傳》)張英謹守的是儒家的“事君之道”,它集中反映了桐城地域的儒學價值文化。桐城楚辭學大談“人臣事君”之義,也是這種地域文化特征的體現(xiàn)。
王逸《楚辭章句》首論屈原“人臣之義”,其《離騷》敘曰:“人臣之義,以忠正為高,以伏節(jié)為賢,故有危言以存國,殺身以成仁。”桐城楚辭學論“人臣之義”內(nèi)涵豐富,如錢澄之《屈詁·離騷》詁曰:“巫咸之言,猶是人臣守正之道,原之本志也?!薄跋桃詾槌贾?,惟盡其所得為者,則原守其道不變可也?!薄笆卣奔淬∈卣溃抉R遷曰:“循法守正者,見侮于世;奢溢僭差者,謂之顯榮?!保ā妒酚洝ざY書第一》)錢澄之引入“守正”觀念,闡釋屈原堅持的是“人臣守正”之道。方苞《離騷正義》論“為官之道”是其突出表現(xiàn),方苞闡明為官之道在于“清潔”,同時又強調(diào)“守正”“守忠”“持義”等;方苞又論述“人臣之道”在于“以道事君”,輔助君王以成“善治”。前者重在修,后者重在治,為官以德,施政益民,皆為人臣事君之道。梅沖《離騷經(jīng)解》闡釋事君之道,為孟子的“大人格君”之學。梅沖認為,屈原對君王的諍諫,就是“大人格君”。“正君心植人才,得古圣事君之大端矣?!泵窙_還進一步論述了“大人格君”而“圣聽不開”的情況,臣子仍然要以“直道事君”;如果終不能“達道”于君,最后只能“以死事君而殉道也。”梅沖論述了屈子守道、達道及殉道的全過程,完整闡釋了臣子“以道事君”的內(nèi)涵。桐城楚辭學深入闡釋屈原的“人臣之道”,既源于楚辭學發(fā)展的內(nèi)部規(guī)律,也是桐城地域文化影響的結(jié)果。
第三,桐城派作為清代散文影響最大的流派,孕育于文化氛圍濃厚的桐城。桐城派古文是桐城地域文化的顯性表現(xiàn),其創(chuàng)作綱領(lǐng)為義理、考據(jù)和詞章,桐城楚辭學的研究,也遵循了桐城派古文的創(chuàng)作綱領(lǐng)。
桐城楚辭學與桐城派大有關(guān)系,從產(chǎn)生的楚辭學文獻即可以看出這一點。桐城派中的重要人物,幾乎都有楚辭學著作,如錢澄之《莊屈合詁》、方苞《離騷正義》、方績《屈子正音》、馬其昶《屈賦微》等;或者是相關(guān)的楚辭學評點,如姚鼐《古文辭類纂》、梅曾亮《古文辭略》、方東樹《昭昧詹言》、吳汝綸《古文辭類纂評點》等。其中錢澄之為桐城派先驅(qū),方苞、姚鼐為“桐城三祖”之二,梅曾亮是繼姚鼐之后的桐城派領(lǐng)袖,吳汝綸是桐城派晚期的古文大家,馬其昶則是桐城派殿軍。他們既代表了桐城派古文的最高水平,也代表了桐城楚辭學的重要成就。因此,桐城楚辭學不可避免受到桐城派古文的影響。
以吳汝綸《古文辭類纂評點》為例,吳汝綸評點楚辭,主要從義理、考據(jù)、辭章等方面入手。吳汝綸從“義理”方面評點楚辭,多與懷、襄二王結(jié)合,且哀懷王之不幸,怒襄王之不爭,如評《招魂》“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曰:“幸而得脫,殆懷王走趙,復為秦得之后所為歟?”評《東君》“舉長矢兮射天狼”曰:“此文則望頃襄之振國威也?!边@種評點明顯體現(xiàn)出吳汝綸的情感傾向。吳汝綸從“考據(jù)”方面評點楚辭,借用典型史料或經(jīng)典文獻的記載,以前后“比對”的方法,用邏輯推理來判定楚辭作品創(chuàng)作時間及作者歸宿,如評《惜往日》曰:“《懷沙》乃投汨羅時絕筆也。若此篇已自明言沉淵,則《懷沙》可不作矣。彼又云‘舒憂娛哀,限之以大故’,下文‘不舉辭而赴淵’,則似更作于《懷沙》后者,史公何為棄此錄彼邪?”由于楚辭研究的特殊性,吳汝綸評點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但其考據(jù)的方法與結(jié)論,亦堪為一家之言。吳汝綸以“詞章”評點楚辭,借用桐城派古文評點的方法,分析楚辭的行文脈絡(luò)和修辭藝術(shù)等,如評《抽思》“望孟夏之短夜兮”曰:“遭夜方長、秋風動容,屈子作此篇之時令也。孟夏短夜,則代設(shè)懷王夢歸之幻境也?!眳侨昃]評點解決了《抽思》篇的創(chuàng)作時間問題,“秋風”為作者創(chuàng)作的時節(jié),“孟夏”是作者虛設(shè)的幻境;前者為實寫,后者為虛寫。這正是楚辭中常用的藝術(shù)手法。以上吳汝綸從三個方面評點楚辭,遵循桐城派古文創(chuàng)作的理論,體現(xiàn)出桐城派古文評點的特色。桐城楚辭學的研究,基本上都具備吳汝綸評點楚辭的上述特征。
總之,桐城楚辭學所呈現(xiàn)的地域文化特征,主要在于儒學和文學兩端。在這個過程中,一些重要的學者和作家,起到了引領(lǐng)和促進作用。儒學方面,主要為錢澄之發(fā)其源,方苞導其流,其他楚辭學者接其緒,共同形成了桐城楚辭學的儒學特征;文學方面,姚鼐古文創(chuàng)作的理論及實踐,《古文辭類纂》的編訂和評點,為桐城楚辭學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借鑒。因此,桐城楚辭學以其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在中國楚辭學史上占據(jù)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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