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者說】輿圖說江南
作者:江慶柏(《江蘇文庫·史料編》主編,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江南”一詞,有地理學方面的意義,也有文化學方面的意義。蘇州市地方志辦公室編纂的《江南舊志圖選》是“志說江南”系列叢書之一?!爸菊f江南”包括了江蘇的南京市、鎮(zhèn)江市、常州市、無錫市、蘇州市、揚州市、泰州市、南通市,上海全域,浙江的杭州市、嘉興市、湖州市、寧波市、紹興市,安徽的安慶市、黃山市。這個范圍,兼顧了地理意義與文化意義上的江南。
地方志中的輿圖,是地方志的重要組成部分?!爸菊f江南”計劃編纂、出版多種“圖選”,以滿足新時期“存史”“資政”“育人”的需要,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鳳凰出版社出版的《境域》《城池》,是《江南舊志圖選》中的兩種。筆者此文,就這兩種志書以及志書的功能試作分析。
圖以濟志之難達
我國古代非常重視地圖的繪制,南宋鄭樵說:“即圖而求易,即書而求難?!保ā锻ㄖ究傂颉罚T诘胤街局欣L制輿圖,是地方志纂修的傳統(tǒng)。嘉靖《永豐縣志》卷一“圖表”小序云:“圖以形之圖見,而地輿可坐知也?!奔尉浮豆淌伎h志》卷一《圖像志》張?zhí)葑R語也說:“圖像備而易簡之理得矣。今志首圖像,蓋欲使觀者形感而得之深也?!边@些對輿圖的意義、作用作了概括的說明。
江南地區(qū)的地方志對輿圖同樣重視。光緒《溧水縣志》“凡例”云:“縣志以志地為最重,所以辨方輿、知險要也。志首必有圖,其疆域之廣袤,城垣之環(huán)繞,洵宜詳列。至若公廨之規(guī)模,山川之勝景,雖屬鋪張,亦資瀏覽?!惫饩w二十一年江蘇布政使鄧華熙撰《江蘇全省輿圖序》云:“茲圖之成,可以覈省并之規(guī),可以辨廣輪之限,可以定偏高之度,可以明夷險之交,可以審潴泄之宜,可以識市集之盛衰,可以悉任使之輕重?!奔尉浮吨匦奕绺蘅h志》則認為,方志有圖并非為觀賞“江山之秀麗”,而是有助于地方治理、教化。這些凡例、序文都對輿圖的作用作了簡潔而又概括的說明,強調(diào)了地方志中圖的重要性。
對輿圖的制作,江南地區(qū)同樣非常重視,而且有具體說明。同治四年,江蘇省輿圖總局頒布了由沈?qū)毢獭侨瓴车染幱〉摹短K省輿圖測法繪法條議》及其《圖解》。《條議》共二十則,包括測向羅盤、代弓繩、矩等工具及其制作、使用法,陸路、水路、山、城、太湖、各???、方向等測量與標示法,上圖、繪法等方法。這是江蘇省第一部官方測量的規(guī)范圖解。同樣,地方志中對輿圖的繪制,也會根據(jù)一定時期繪圖技術(shù)的發(fā)展,提出切合實際的做法。如同治《蘇州府志》卷首《修志凡例》,用了五條專門指出地圖的繪制。其第一條稱:“舊志各圖,粗存大略,方位遠近,皆不可據(jù)。咸豐初,蘇城以防堵繪圖,始用新法,履地實測,成九邑全圖。同治初,奉旨繪蘇省全圖,郡設(shè)輿圖局,亦因其法,皆視舊圖為準。今參用兩圖,縮繪入志(局圖山水、橋梁、坊巷等名多用俗呼以取醒目,今仍之。)”第三條說:“各圖皆縱十三格,橫十八格。至每方若干里及若干步,則各圖不同?!苯榻B繪圖方法非常具體。
挈全綱 領(lǐng)要地
地方志輿圖的種類各不相同,最重要的是境域圖與城池圖。
一般情況下,地方志都會有這兩類圖。例如被李兆洛評為“法度厘然”“足為凡為志乘者之式”的宋代咸淳《毗陵志》,卷首所列“圖”就是郡治、郡城、郡境和當時所屬晉陵、武進、無錫、宜興四縣的縣境圖。這是我國現(xiàn)存較早的地方志之一,可見當時所重就是境域、城池兩類輿圖。再如嘉靖《江陰縣志》,卷首“圖”所列目錄,即縣境、縣城兩類。光緒《高淳縣志》卷首《圖記》寫道:“首四境,以挈全綱;而縣治、學宮,舉領(lǐng)要地。皆圖之所宜急。”這句話,概括說明了地方志輿圖中境域圖與城池(縣治)圖的重要地位。
《江南舊志圖選》出版《境域》《城池》兩編,正體現(xiàn)了這種挈全綱、領(lǐng)要地的重要作用。
地方志重視境域圖、城池圖,是由地方治理與政治資源在地方的相對集中等原因決定的。我國現(xiàn)存地方志主要是明清兩代的,明清兩代的地方政區(qū)一般實行府、縣兩級制,知府、知縣成為地方最重要的兩級行政官員?!肚逋ㄖ尽肪砹拧堵毠俾浴酚浀溃褐罢埔桓?,統(tǒng)轄屬縣,宣理風化,平其賦役,聽其獄訟,以教養(yǎng)百姓”。《清史稿》志九十八職官三記道:“知縣掌一縣治理,決訟斷辟,勸農(nóng)賑貧,討猾除奸,興養(yǎng)立教,凡貢士讀法、養(yǎng)老祀神,靡所不綜。”知府、知縣執(zhí)掌雖有差異,但“靡所不綜”這一點則相同。正是這一點,需要知府、知縣掌握一府、一縣的全部情況,境域圖無疑可以為府縣行政長官提供最直觀、最全面的資料。
康熙《高淳縣志》卷一《圖紀圖說》道:“夫蒞官展采,欲周知封內(nèi)廣輪之數(shù),辨其山川,悉其利害,則舍圖無由矣。”說明了境域圖在考察、分析域情方面的重要作用。
以救災為例,江蘇是水鄉(xiāng),境內(nèi)江河縱橫,湖泊密布。發(fā)達的水系既有舟楫之便、灌溉之利,但亦易引發(fā)水災,所以自古以來治水即為治省第一要務。境域圖為治水、救災決策提供了重要依據(jù)。例如宣統(tǒng)元年四月間,宜興、荊溪二縣暴發(fā)“蛟雨奇災”。受災最嚴重的為金泉、從善、五賢、成任四鄉(xiāng)。洪災發(fā)生后,地方人士實地調(diào)查勘測,拍照報告。其報告稱:“礪山在金泉鄉(xiāng)上方,距永豐鄉(xiāng)、張渚鎮(zhèn)十五里?!薄捌涞禺斀鹩廊荷津远窗耸幹疀_?!逼溆喔魈巿蟾娣Q:“圩內(nèi)平田六千數(shù)百畝,被災已閱三月,水尚不退?!薄疤锟尚兄?,積水二尺至四五尺不等?!倍綋岣鶕?jù)呈送的攝影照片和報告,委派縣令等前往復勘。查此次災害波及之地,在《境域》依據(jù)光緒《宜興荊溪縣新志》所選宜興荊溪全境圖中,均有標注。當然實際救災僅依據(jù)這個縣境圖是不夠的,但通過這個圖可以了解到受災地區(qū)的大致部位,也為后人查考提供了線索。
辨疆域 明紛爭
劃界問題一直是許多地方產(chǎn)生地域紛爭,甚至發(fā)生沖突的重要原因。例如劉莊、白駒二場,地處興化縣與東臺縣交界處,兩縣為其歸屬一直紛爭不斷,都認為行政區(qū)劃在本縣內(nèi)。1917年,東臺成立修志局??h志協(xié)纂袁承業(yè)依據(jù)《揚州府志》《中十場志》等,撰述《劉白屬東證明文件》,認為劉莊場、白駒場應該屬于東臺,對歸屬興化之說予以駁斥。針對袁承業(yè)此書,興化續(xù)修縣志局依據(jù)雍正及嘉慶《揚州府志》、咸豐《興化縣志》、嘉慶《東臺縣志》及《兩淮鹽法志》等記載,撰《丁草劉白疆域?qū)贃|駁議》一書,駁斥袁氏其說,明確指出劉莊、白駒,包括丁溪、草堰四場本為興化所屬。
撇開具體爭議不說,就《境域》所錄輿圖來看,嘉靖《惟揚志》之“今興化縣圖”,將劉莊場、白駒場、草堰場三地歸于縣圖中,萬歷《揚州府志》之“興化縣四境圖”標注“東至丁溪場”。再看《境域》沒有收錄的嘉慶《東臺縣志》,卷二《沿革表》記東臺置縣在乾隆三十三年,卷八《都里》“縣北”記有丁溪場、草堰場、白駒舊場、劉莊場。由此可見,在東臺置縣之前已有劉莊等場,其地屬興化。東臺置縣之后,此四場入東臺??梢娫袠I(yè)與興化續(xù)修縣志局所說,均有依據(jù)。
此處自然無意介入以往的疆界之爭,但由此也說明《疆域》所錄輿圖,可為疆界爭議提供歷史憑據(jù)。
繪整體 資稽考
地圖的主要功能和繪制目的在于對地球的地表以及自然與社會現(xiàn)象的空間分布和相互關(guān)系進行圖形呈現(xiàn)。
我國古代實行的治理體系使得城市成為一切資源的集中地,而府城、縣城又是一府、一縣的中心,是一個行政區(qū)內(nèi)的政治、經(jīng)濟、教育、文化、商業(yè)、服務業(yè)等中心。古代城池,是一個行政單位的中心,也是各類官署所在地。志書各圖對此均非常重視,會有明確標注。
例如清代蘇州府城,官署林立,有省、府、縣三級行政機構(gòu),還有各類專屬機構(gòu)及駐軍機構(gòu),《圖選·城池》所選“蘇城全圖”,用插頁的方式完整地展示了蘇州城內(nèi)各類官署的名稱和地理位置。在東北角圖中,有糧道、北織局等,西北角圖中,可見西大營、寶蘇局、守備、吳縣等,東南角圖中,可見長洲縣、元和縣、織造(織造衙門)、織局(織造局)等,西南角圖中可見巡撫、布政司、按察司、司獄司、蘇州府等。
寶蘇局是清代江蘇省錢局所鑄之錢,代字為“寶蘇”,其鑄錢局稱寶蘇局。糧道,即督糧道的簡稱,道員的一種,掌管漕糧督收、運輸?shù)仁聞铡!洞笄鍟鋭t例》卷四十二《戶部》記道:“分省漕司,山東、江安、蘇松、江西、浙江、湖北、湖南各設(shè)糧道一人”?!疤K城全圖”中所標“糧道”,即蘇松糧道衙門,管轄蘇州、松江、常州、鎮(zhèn)江等府及太倉州的糧務,后實際負責江蘇全省糧務。清代在江寧、蘇州、杭州三地設(shè)織造衙門,負責皇室所需紡織品之制造。蘇州城內(nèi)有三處標示,即織造、織局、北織局,可見其重要。根據(jù)圖中所示,可以輕易找到各官署的地址,并找到與今地圖對應的位置。這些官署名稱等,在清人詩文集中常常被提及,這對文獻考訂、學術(shù)研究,乃至城市開發(fā),都有重要價值。
人們通常認為,蘇州是一個經(jīng)濟發(fā)達、文化繁榮的城市,而“蘇城全圖”還顯示出蘇州城市也是一個行政中心。它不僅管理著蘇州府,還在一定程度上管理著江蘇省,在政治上也有著重要地位。因此,這類地圖通過地理信息明確的空間位置,能給讀者形成一個整體分布狀況的概念。
記人文 述變遷
各地老地名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是歷史記憶的重要體現(xiàn),是當?shù)厣鐣幕闹匾M成部分。
在《城池》各圖中,可以看到許多富于歷史意義的老地名。如光緒《丹徒縣志》中的“舊城坊巷圖”,有一條水陸寺巷,巷名因水陸寺而得。在這條街上,有一座有一定影響的“私立江蘇流通圖書館”。圖書館由鎮(zhèn)江陳濤、文昭夫婦創(chuàng)辦。受“九·一八”事變影響,陳濤認為要挽救國家民族之危亡,利人救世,就必須喚醒民眾,故決定傾個人之全力創(chuàng)辦一所圖書館。圖書館在水陸寺巷西口購地二畝,興建館舍兩層,上下共六間。它鼓勵民眾走進圖書館借書,還附設(shè)無線電收音民眾識字班。從坊巷圖中,可以感受到這條街巷的古老?!督吓f志圖選》,為我們文化尋蹤提供了充分依據(jù),也讓我們在閱讀圖志時能感受近百年前的暖意。
古往今來,城池的變化很大,《江南舊志圖選》中選錄的同一地區(qū)不同朝代的圖片,可以直觀地看到城池不斷擴展、延伸的過程。這個過程也是社會發(fā)展的過程。芙蓉湖的變遷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芙蓉湖在武進縣東、無錫縣西北、江陰縣西南,也稱為“上湖”“射貴湖”“無錫湖”“三山湖”等。唐李紳詩云:“水寬山遠煙嵐迥,柳岸縈回在碧流。清晝不風鳧雁少,卻疑初夢鏡湖秋?!笨滴跄觊g任無錫知縣達十三年之久的吳興祚,編撰了一本《治湖錄》,其中寫芙蓉湖道:“此湖自唐宋元明之前本屬大川,為蛟龍出沒之處,汪洋浩蕩。”可見這本是一個碧波萬頃、煙波浩渺、氣象萬千的大湖。
而自明代開始,當?shù)貒焯?,導致水域面積大減,直到后來逐漸消失。這一情形,在輿圖中都有確切反映。如弘治《江陰縣志》卷十四《離合圖譜》列“宋志全境圖”中,西南角秦望山、焦山山麓,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很大的湖泊,名為“三山湖”。然而在反映修志年代縣域面貌的“今志全境圖”中,這個湖泊已經(jīng)完全消失。縣志卷六《疆土·山川》記芙蓉湖道:“周圍一萬五千三百頃,又號三山湖。(原注:今皆壅漲為圩田矣。)”證實了芙蓉湖消失這個事實。其后修纂的嘉靖《江陰縣志》與此相類??h志卷二下《山川》記芙蓉湖則謂“今皆為圩田”。1935年出版的芮麟等編《無錫導游》,亦列有芙蓉湖景點,但其解說詞道:“當年浩浩蕩蕩,今悉東南其畝,無復舊觀。”也是頗為無奈。古語有云,“滄海桑田”,這種巨大的變遷,輿圖是其見證。
在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許多地名亦發(fā)生了變化?!督吓f志圖選》對地名考證也有用處。例如在康熙《江南通志》的鎮(zhèn)江府圖、萬歷《重修鎮(zhèn)江府志》的鎮(zhèn)江郡屬總圖等圖中,大江中都有“順江洲”一個沙洲。今其地改名為高橋鎮(zhèn)。丹徒土地志編纂委員會編《丹徒縣土地志》云:今高橋鎮(zhèn)“至清乾隆年間,漸與北岸邗江縣的南新洲連接,稱順江洲”。鎮(zhèn)江市丹徒區(qū)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鎮(zhèn)江市丹徒區(qū)志》第一章《地質(zhì)、地貌》“順江洲(高橋鎮(zhèn)所在地)”條亦謂:“位于區(qū)境東北部長江中,成洲于明成化、弘治年間。清乾隆時,補沙、還沙等幾個小沙洲漸與北岸的南新洲連接,始稱順江洲?!?/p>
而從《江南舊志圖選》可知,萬歷《重修鎮(zhèn)江府志》、康熙《江南通志》均已見順江洲之名,可知乾隆年間始有此名的說法不正確。其實明人著作,如胡宗憲《籌海圖編》、茅元儀《武備志》等,都已有順江洲之名。
圖志亦有不足
《境域》《城池》各圖也有不足。如《境域》各圖由于涉及區(qū)域較廣,在位置標示上尚難以做到精細。再如《境域》中有三幅“靖江縣境圖”,其中第一第二幅分別選自萬歷《重修常州府志》和康熙《常州府志》。靖江設(shè)縣較遲,到明成化七年始置縣,屬常州府。《靖江縣志》修纂已在康熙年間。《境域》選用萬歷《重修常州府志》以顯示早期靖江的地理景況是可以的,但在已有康熙《靖江縣志》且其中也有“縣境圖”的情況下,仍用康熙《常州府志》則不妥。因為《靖江縣志》中的“縣境圖”與《常州府志》中的“靖江縣境圖”有重大差異。
靖江原是長江中的一個沙洲,名馬馱沙。明天啟年間,北大江淤塞,開始與北岸泰興接壤。在康熙《靖江縣志》的“縣境圖”中,縣境南面依舊是波濤滾滾的長江,而北面為靖(江)泰(興)界河(界河今仍在),兩地已經(jīng)相連。但在康熙《常州府志》中,靖江四面依舊都被長江圍住。與此相同,靖江北面的地形、地名,兩幅圖也有許多差異。顯然《靖江縣志》反映的是現(xiàn)實的地理情況,《常州府志》依然是歷史上的情況,與實際情況已有很大差異。圖像要有時代性,這里用康熙《靖江縣志》當更為妥當。
雖然如此不足,《江南舊志圖選》的出版,仍為我們查考江南的地理情況提供了方便,也展示了古代輿圖繪制、出版的成就,值得充分肯定。
《光明日報》(2023年06月26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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