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色峨眉月:南懷瑾與四川的不了情
王國平
不知不覺間,南懷瑾先生已經離開我們11年了。
先生長期精研國學,對西方文化亦有深刻理解,學貫中西,著作等身,在中西文化界享有巨大聲望,是我素所敬仰的一代學者。更有幸的是,先生晚年曾邀我到太湖大學堂,為他整理口述史,創(chuàng)作《南懷瑾傳》。直至先生辭世,我與先生共同度過了彌足珍貴的100天。
先生與四川感情極深,早年受四川武俠小說作家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青城十九俠》影響甚大。1937年5月,先生為習飛劍,負笈來川。兩年后,自任大小涼山墾殖公司總經理兼地方自衛(wèi)團總指揮,屯墾戍邊;其后又在宜賓辦報,在“中央軍?!睋谓坦?,復入華西壩金陵大學研究社會福利學,以期服務社會大眾。每逢假日閑暇,芒鞋竹杖遍游蜀中名山大川,拜師訪友,并于1942年在都江堰市靈巖寺結識一代禪門宗匠袁煥仙,又入峨眉山大坪寺閉關閱讀《大藏經》……至1947年離川,先生寓居四川長達10年之久。
從先生的著述里和與先生的談話中,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先生對四川那份特有的思念與牽掛。數(shù)十年過去了,四川人的幽默和仗義,川西壩子的寧靜與富庶,靈巖寺的云煙和書聲,青城山的劍俠與滑竿,朋友們的熱心和真誠……一直鮮活在先生的記憶里。
話中常帶川音
第一次和先生見面時,我本來有點膽怯和拘謹。誰曾想,當我聽到“擺龍門陣”“格老子”“沖殼子”“龜兒子”“哥子”等四川方言從先生的談話中脫口而出時,一下子就拉近了和先生的距離,我覺得先生特別親切,仿佛家中慈愛的長輩。
后來,在與先生的交談中,我體會到先生受四川影響很大,包括方言。先生在四川生活了10年。這10年恰恰是他從19歲到29歲的時間段,正是最容易學習、接受和吸納新生事物的年齡,比如語言。而且先生本人也喜歡四川話,他多次講“四川話很有意思”。
有一次,他談到四川各行各業(yè)的行話,便以青城山抬滑竿的師傅報告路況為例。因為后面抬滑竿的師傅往往被滑竿擋住了視線,因此,前面抬滑竿的師傅就要隨時報告路況。前面的師傅報一聲:“天上一個亮。”后面的就說:“地下有個水凼凼?!币馑季驼f前面路上有個水坑;前邊的說:“左邊立起大。”后邊就回應:“讓它不要說話?!币馑际锹愤呌幸活^牛;前邊的說:“下下坡。”后邊的就懂了:“慢慢梭?!币馑际窍缕聲r不能走得太快了,要慢慢兒地梭(移動)下去。
這些方言,70多年過去了,先生都還記得。而且先生是個有心人,他專門買了一個大本子,將四川人常說的方言和歇后語記了滿滿一本子。有一天晚飯時,我無意中說了一句四川方言“耙耳朵”,眾人一臉茫然地看著我。最后還是先生為大家作了解釋,他笑著說:“‘耙’就是柔軟的意思,說的是四川男人耳根子一點都不硬,最聽老婆的話,所以稱為‘耙耳朵’。大家要注意,這是一個褒義詞哦,形容四川男人對老婆特別好。”先生風趣的語言引來一片笑聲。
舌尖常品川味
川菜之名,眾所周知。先生也非常愛吃川菜,用“情有獨鐘”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他在四川時,有很多老朋友都住在鄉(xiāng)下,先生去看他們的時候。主人就動作麻利地從雞圈里逮只雞,到魚塘里抓條魚,到田邊地角摘豆莢,拔青菜,在磨子上推豆花……一會兒工夫就弄出一桌非??煽诘牟肆?。先生曾多次說:“你們不知道,四川菜那個好吃哦!這么多年了,我很想念川菜,那個吃起才叫過癮哦!”
而且,先生的舌頭非常敏感,嘗一口,便知是否正宗。先生在香港時,香港開有一家四川“官府菜”,名氣大,價格貴,吃飯的人趨之若鶩,需要排長隊等候。一學生得了一筆稿費便專門請“官府菜”的廚師上門做了一桌菜。先生興高采烈地坐上桌子,把菜肴一一品嘗后,說:“這根本就不是地道的川菜?!苯Y果一問廚師才知道,他們也只是見過菜譜,并未學過,以為香港人不懂川菜,結果沒想到遇到了與川味打了10年交道的先生。
先生經常念叨的川菜有“回鍋肉”“麻婆豆腐”“紅油雞塊”“麻辣雞絲”“豆瓣鯽魚”“咸燒白”“龍眼肉”……他最常吃的是一道油炸花生米,很多時候的餐桌上都會有。而且有時候,先生還要帶幾顆花生米到他的工作室去慢慢吃。
我去太湖大學堂之前,先生給我發(fā)短信,托我找一位川菜廚師,最好是蒲村(今四川省都江堰市蒲陽鎮(zhèn))會做家常菜的老太太,可惜未能如愿。后來,當大家知道我也會做一些川菜時,就對我說:“老師那么想念川菜,你就做一兩個給老師嘗嘗吧!”盡管我點頭答應,心里卻壓力山大,差點一夜未眠。
第二天七點不到,我就起床買菜,結果仍有幾樣菜的原料沒有買到。下午兩點開始進廚房做青城山名菜“白果燉雞”,一直忙到6點開飯,一共做了麻辣雞絲、白果燉雞、番茄炒蛋、火鍋魚、泡椒雞雜、回鍋肉、水煮肉片7道菜。先生吃過之后道:“今天這頓飯真是吃得太過癮啦,好吃得都說不出話來了?!?/p>
口中常唱川劇
先生在川時,除了參禪讀書、訪仙問道、坐茶館、品美食之外,還喜歡看川劇。先生曾講,當年成都的“三慶會”“進化社”“永樂班”“泰洪班”等都是名劇團,戲唱得真好。
先生不僅愛看川劇,而且還會唱川劇。記得一天晚上,無意間談到了“英雄”一詞,先生說自從看了川劇后就不想再當英雄。那場戲里演的是3個山大王,說著,先生搖頭晃腦地模仿第一個山大王唱道:“獨坐深山悶悠悠,兩眼盯著帽兒頭。如要孤家愁眉展,除非是——”然后,先生自己幫腔:“除非是——豆花拌醬油?!彼f:“你看四川人好幽默。怎么才能讓英雄愁眉展,只需要有一碗豆花拌醬油就行了?!?/p>
先生說,一出川劇讓他悟到四川人幽默的哲學觀,無論什么英雄豪杰,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吃飯。幾十年過去了,先生居然還記得這些唱詞,其記憶力讓人佩服不已。
其實,先生的老師袁煥仙也是一位川劇迷,而且還以《水滸傳》中“魯智深醉打山門”的故事為原型,寫了川劇劇本《醉后之光》。那天晚上,先生意猶未盡,又唱了《醉后之光》的一段:“佛座拈花余貝葉,樽前含笑看人頭(哇)。琴劍埋光易,英雄寂寞難,西風黃葉交亂,等閑吹過十二欄桿……”
當時,雖然沒有鑼鼓伴奏、沒有唱者幫腔,但先生輕閉雙眼,面帶微笑,口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復唱道:“琴劍埋光易,英雄寂寞難啊……”完全陶醉在川劇韻律里。
心中常念川人
先生曾經對我說:“四川的朋友是那么值得懷念,他們非常講義氣,真痛快、真耿直。他們講的是:‘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慪氣?!拇ㄈ苏f話愛罵人,但是你罵他,他也不會生氣。”
其實先生何嘗不是如此,不是四川人,勝似四川人。離開四川后,先生再也沒有回過四川,但是心中一直掛念著四川的老師和朋友。先生常說,在川十年,朋友遍蜀中。
先生初入川時,曾經餓過肚子,沒有飯吃。當時他寄住在一個廟里,廟里的和尚錢吉和他的母親都是彭州人,母子倆供養(yǎng)了先生很長一段時間。先生很感謝這對母子,一直打聽他們的消息。當時溫江佛學院的印華法師也對先生甚好,先生一直懷念她,并寫詩記之。
1942年秋天,先生曾隨老師袁煥仙閉關靈巖寺,該寺主持傳西法師一直供養(yǎng)他們。我第一次見先生時,他聽說我來自都江堰,馬上就向我打聽傳西法師下落。當?shù)弥獋魑鞣◣熞延?0世紀60年代去世,并有兩三千人為他送行時,先生既傷感又高興,他說:“他是我的老朋友,當年我在都江堰的靈巖山,那里住的都是什么人?錢穆、馮友蘭、李源澄、王恩洋、郭本道、曾子玉……當時我們吃他,住他,我們也笑他,專門供養(yǎng)我們這一群文人。傳西法師說,不管啦。我們都得到他的照顧,都欠他的情?!?/p>
先生從峨眉大坪寺閉關下山后,住在五通橋張懷恕家里達半年之久,遍讀《古今圖書集成》。這一段時間對先生非常重要,后來先生也曾四處尋找張懷恕的下落。
先生自己也講,一生拜了一百多位老師,對他影響最大的,還是在都江堰靈巖寺結識的袁煥仙。二人名雖師徒,情如父子。四川一別之后,先生無一時不惦念袁煥仙。曾多次通過各種渠道,打聽老師下落。1985年,先生通過張懷恕女兒秦敏初輾轉打聽到了袁煥仙去世和川內朋友的消息。
為了表達對蜀中友人的念想,南老師每年都要匯款給鄧岳高、李緒恢、傅淵希、賈題韜等朋友和袁煥仙的太太及女兒,10多年從未間斷。直至后來,蜀中友人集體商議,請先生不要再寄方止。
我想,自己之所以與先生結緣,為先生作傳,并非我的文學成就有多高,而是因為我也來自四川,尤其是來自與他一生有莫大淵源的靈巖山下,先生才會與我一見如故。關于先生對四川的評價,我認為可以用他的一句話總結——他說:“一個文人必須到過四川,一生才不會有遺憾?!?/p>
此時此刻,山色青幽,明月當空,我不由得想起了先生懷念四川的詩句:“青城山色峨眉月,云笈還山夢亦輕?!?/p>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成都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南懷瑾的最后100天》作者)
王國平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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