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詩人”15萬公里寫下4000首詩
今年54歲的王計兵和其他外賣員一樣,風里來雨里去地送餐;和別人有些不一樣的是,他寫了大半輩子的詩。2022年7月,一首名為《趕時間的人》的詩歌被無意中傳到微博后,“外賣詩人”的稱號使王計兵一下“火”了,采訪邀約紛至沓來。最近,王計兵出版了同名詩集《趕時間的人:一個外賣員的詩》。
接到新書到貨短信通知時,王計兵還在送外賣。其實出版社早就通知過他新書即將寄出的消息,但他仍難掩激動之情,撂下手頭工作,急忙趕到快遞處取出新書,去了包裝,又在手中仔細掂了掂——288頁,這是陪伴他大半輩子的“文學重量”。
這兩天,王計兵接到的媒體訪問越來越多,欣喜之余,外賣工作就只能見縫插針地跑一跑?!懊刻齑蟾潘?0單左右”。而在平時,他每天的工作量在30-40單,周末不休息,春節(jié)也如此。按他的話說,從參加工作開始,“已經(jīng)20多年沒休息過了”。
每天早上5點半,王計兵準時拉開自家雜貨店“金雁商店”的大門。零零散散的學生,會在6點左右來店中買火腿腸、豆?jié){或面包。滴答,時間走到10點半,王計兵的外賣工作便從此刻開始。
騎上藍色電瓶車,夏天,在江蘇昆山近30攝氏度的空氣中,風馳電掣。最開始,王計兵覺得送餐像旅游,遇到風景好或新奇的地方,他也不著急,必須要停下車來,好好游覽一番。
“不能確定,我是不是/第一個跨進寺廟的送餐人/大雄寶殿眾神就位/居高臨下/只俯視著我一個人/這是一次絕好的機會/如果我許愿/必能額外得到提前兌現(xiàn)/不用夾在長長的隊伍里/等待叫號/像某些窗口前眾多排隊者中的一員/可我并不準備跪拜/時間在催/我還有許多單子需要及時配送/此刻,我才是菩薩/面對眾多的許愿人”。
一次,王計兵給一個寺廟中的建筑工人送餐。寺廟是新修建的,飛檐上刷著新漆,在陽光下閃著金光,佛像與菩薩在大殿中。按照老家的規(guī)矩,王計兵認為自己應(yīng)該進炷香,以表誠意。就在雙腳踏入大雄寶殿前,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抓緊些啊,快點給我送過來”,是顧客在催單。放下手機,王計兵有些無奈,但轉(zhuǎn)念一想,“我為啥要拜菩薩,我現(xiàn)在就是能顯靈的活菩薩”?;貋淼穆飞希麑懴铝恕缎滤聫R》這首詩。
后來,隨著送餐量逐漸上漲,王計兵最多一天跑過48單。有的顧客會友好禮貌地表示謝意,有一些則會冷言冷語、謾罵埋怨,甚至“動手”。
“從空氣里趕出風/從風里趕出刀子/從骨頭里趕出火/從火里趕出水/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個地名/王莊村也是/每天我都能遇到/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用雙腳錘擊大地/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
寫下這首詩時,王計兵為一份餐來回跑了3個地址。那天晚上,第一次,氣喘吁吁爬上6樓的王計兵發(fā)現(xiàn),顧客留下的地址是錯誤的;趕忙聯(lián)系顧客,重新定位后,第二個小區(qū),還是錯的;第三次,又爬上一棟樓的6層,才終于將訂單送達。
顧客是個年輕小伙子,接過外賣時,沉著臉埋怨:“怎么這么久!連個地址都找不到嗎?”然后,“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王計兵沒和他理論,也沒來得及理論,“那個年輕人或許在耍人。一個確切的地址怎么會接二連三全是錯的?”但王計兵又愿意相信,“是因為那幾個老舊小區(qū)的位置難以辨別?!?/p>
因為此單的延誤,王計兵后面連續(xù)3單也都超了時。他向后面的顧客一一道歉,下班的路上,寫下了《趕時間的人》這首詩。
還有一次,一個醉醺醺的壯漢接過他送上的外賣。就在王計兵轉(zhuǎn)身下樓,打算接下一單時,女顧客打來電話告訴他,地址是前男友家,請他將外賣要回來。王計兵硬著頭皮回去,被對方狠狠地抓著衣領(lǐng)拽進屋中,從東墻扭到西墻,來回扯動?;艁y間,他見“施暴”的壯漢滿眼淚水,滿臉痛苦。外賣在醉漢友人的勸說下,遞回到王計兵手中。當他送回給女顧客時,和她說,“他還是挺在乎你的”,女孩的眼睛瞬間紅了。
回途路上,王計兵寫下了《請原諒》:“請原諒,這些呼嘯的風/原諒我們的穿街過巷,見縫插針/就像原諒一道閃電原諒天空閃光的傷口/請原諒,這些走失的秒針原諒我們爭分奪秒/就像原諒浩浩蕩蕩的螞蟻/在大地的裂縫搬運著糧食和水……”
王計兵從2018年開始送外賣,這樣的生活,他持續(xù)了將近5年,累計行程超過15萬公里。而在此之前,王計兵一直是個讀書的“好苗子”,只是16歲那年,被迫從初中輟學。
1988年,他先是跟著建筑工人們來到沈陽工廠打工。工地中充斥著鋼鋸聲,成年男人們湊在一起下象棋、打撲克,嘴里不是話家長里短,就是討論女人。王計兵“融”不進去,便成為工地農(nóng)民工們的消遣對象。他開始越來越沉默,每天放工后,他就跑到舊書攤看書,金庸、古龍、瓊瑤,“遇到什么就讀什么”,寫故事的想法無意中在此萌生。
兩年后,結(jié)束建筑工地的生活,王計兵被父親叫回老家,幫著在村里的沂河中撈沙。一天中,手腳沒有一刻不浸在水中,皮膚因此變得特別脆弱柔軟。在水中沙礫的摩擦下,手和腳每天都會滲出血。
不過,那段日子是他的創(chuàng)作高峰期。1992年,他撰寫的小說《小車進村》被發(fā)表在小說刊物《百花園》中。發(fā)表的喜悅,讓王計兵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有些“走火入魔”。他經(jīng)常寫到廢寢忘食。淘沙間隙,偶來靈感,就將句子記在手上、袖子上、裝午飯的袋子上。父親讓他買防寒毛衣的錢,也被他拿來買了大量書籍。
直到有一次,王計兵為感受小說中主人公披麻戴孝的感受,在家中穿上白衣服、白鞋子,坐在屋中感受喪親之痛,這徹底激怒了父親。
一部20萬字的手稿,被父親燒毀在桃園中。王計兵發(fā)現(xiàn)時,早已晚了,一片翻新的泥土下,掩埋著小說的紙灰。后來,他遇到自己的妻子。兩人一道遠赴新疆,他們挖甘草、打土坯、釘葡萄箱。無拘無束的邊疆生活,是王計兵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靈感涌現(xiàn)時,他在字里行間留下真切情感。
“陽光太擁擠了/只有月光/才容得下我的歌聲/那么美好/大把大把的月光灑下來/我在光線里奔跑/就像奔跑在銀子里/就像一個有錢人/那么美好/夜晚為我讓出空間來/所有的夜色都是我的襯托/我聽到有人說/看,那個外鄉(xiāng)人”。
為了謀生,他們跑到山東的工地上開過翻斗車,回老家擺過地攤、開過書店。拮據(jù)時和妻子一起拾荒,沒有地方住就從拆遷工地撿回木板,在河邊搭建了一間木屋。在經(jīng)歷賠錢、賺錢、入不敷出、勉強維持收支平衡的艱苦生活后,最終兩人靠一家雜貨鋪維系日常生活。
近段時間,除了王計兵的詩集《送外賣的人》,快遞小哥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遞》作為非虛構(gòu)作品集也被出版。胡安焉在書中寫道,在北京送快遞的兩年,他曾把自己看作一個時薪30元的送貨機器,“達不到額定產(chǎn)出值就惱羞成怒、氣急敗壞”。但最終,他認為懷著怨恨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
而遠在昆山送快遞的王計兵,憤懣時也曾寫下《招魂令》一詩:“我遭受的白眼/像白云一樣多/賠出的笑臉/像星星一樣璀璨/這些明亮的事物/保持著我在人間的晴空……”工作的局促、困苦與勞累,被他們用豁達、包容的人生態(tài)度化解。
現(xiàn)在,王計兵的第一本詩集首印5000冊,再版正在加印中。未來,他希望可以“自己選稿,做一本心中更滿意的、沉甸甸的詩集”。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見習記者 李悅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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