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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片鳳羽

發(fā)布時間:2022-04-22 09:47:00來源: 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

  作者:劉建華(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傳媒研究所研究員)

  秋雨,迅疾而蓬勃,宛若老家的秋豆,密麻麻地把沱江水面揪出了萬千疙瘩,蒸散出裊繞的輕煙,增添了雨夜鳳凰城的神秘意境和出世之美,讓初臨沱江的我有了超預(yù)期的好感。

  一只畫舫靜靜地淌過,船尾兩只紅燈籠增加了夜的靜謐,沒有船工的號子聲,沒有長篙擦破河面的流水聲,沒有馬達(dá)的轟鳴聲,唯有嘩嘩的下雨聲在安撫我饑餓的心情。自讀了《邊城》以來,我對沈從文的鳳凰古城一直充滿饑餓感,總是對那里的故事一再重溫仍不過癮,總是對那里的風(fēng)景充滿渴望,總是對自己能夠創(chuàng)作出同樣的鄉(xiāng)土文學(xué)作品滿懷期待。今天,我來到了《邊城》故事的發(fā)生地,如同一只餓獸般想把看到的聽到的一股腦兒吞進(jìn)去。我想吞下吊腳樓,我想吞下南華山,我想吞下萬名塔,我想吞下許愿亭,我想吞下風(fēng)雨虹橋……

  “我是真的饑餓了嗎?”看著眼前依然秋黃豆大小的夜雨,我張開嘴用舌頭卷了幾顆入腹,忽然就有了溫飽感。原來我缺的是水啊!我的家鄉(xiāng)在贛西,面面環(huán)山,然而獨缺一條大河。望著河面寬闊、河水舒緩、河道悠長、河岸熱鬧的沱江,我仿佛明白了從文的才氣和底氣所在。撥弄著充滿活力的沱水,我分明感受到了沱江深厚的千年文脈,感受到了從文的力量。

  我們踏著被雨水洗凈的青石板,橫穿過虹橋,由東向西沿著沱江北岸溯流而上。眼前是一幢古色古香的田氏宗祠,并不高大,卻輻射出濃郁的文化氣息。祠堂建于1837年的清道光年間,是一處具有濃厚民族特色的建筑群,正門的對聯(lián)“宦流齊國勛臣邑,世守沱江宰相家”,據(jù)說是宋朝皇帝為表彰田家先祖所賜。

  “這是沱江跳巖。”同伴的話讓我把視線從田氏宗祠拉回到河面,只見從北岸至南岸矗立著兩排石墩,一高一矮,兩排跳巖相隔一尺左右。我們選擇上游幾十米外的老跳巖木板橋過河。木板由每塊寬約2寸的7根木頭組合而成,厚重而敦實,如同這里的人一樣,處處以真誠和淳樸示人。這也正是在當(dāng)年戰(zhàn)爭頻仍、悲苦遍布的時代大背景下,《邊城》卻展現(xiàn)出人性善良美好的原因所在吧。翠翠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卻收獲了那么多人的關(guān)心。我踏橋而過,似乎就立在了翠翠的渡船上,她時而唱著苗歌,時而微笑不語。雨后的沱江水無來由地激動,帶著水花從橋下翻滾而去,時不時對行人拋撒出幾束怒放的百合;又像不受羈絆的小獅子,舞動全身的波浪作出險要的威勢,令膽小的游客望而卻步。

  夜雨中的小城,讓人起了莼鱸之思,我的思緒回到了小時候去鄰村上學(xué)的情境。上學(xué)要跨過一條小河,沒有石墩沒有木橋更沒有石拱橋。春天水闊兩岸,人們只能翻越山路往來兩村;冬天水落石出,大小不一的青石塊和鵝卵石就成了人們跳躍前行的通途。小孩們都是飛將軍,背著書包故意栽歪前行,卻以一種平衡的力量與溪水保持若即若離。小孩驕傲的笑臉令山泉無可奈何,在青鵲的啼鳴中遠(yuǎn)去。當(dāng)然,常在河邊走,酷寒的冬日,失腳踏水也是常有的事。往往發(fā)生在上學(xué)遲到的一刻,當(dāng)你火急火燎地跳石而過時,往日的自信被傾斜的石塊打破。布鞋沾水便即全濕,你得忍了徹骨的濕冷,在教室挨過一天的漫長煎熬。兩村嫁娶新娘時,這個地方也是伴娘捉弄迎親人的妙處,敲鑼打鼓的男青年必得被姑娘們折磨一番。記得我大姐出嫁時,那個缽镲長子不會唱歌,被要求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跳石二十個來回。他也著實了得,穩(wěn)穩(wěn)地走了十九個來回,然而晚節(jié)不保,在最后的跳躍時終于踩入水中,引得一片滿意的哄笑……

  沱江跳巖方方正正,比我家鄉(xiāng)的跳石要實當(dāng)許多。然而往來行人依然多有懼意,雨后濕滑增添了木橋的挑戰(zhàn)性,湍急的水流讓人有一種眩暈感。遠(yuǎn)遠(yuǎn)的,有行人停了腳步,意思是您老先走。這并不代表人家在謙讓,不動才是穩(wěn)當(dāng),行動卻有落水的危險。我哈哈一笑,故意把橋走得有點顫意,唬得對方大驚失色。待我走過時,發(fā)現(xiàn)在原地等候的過橋人,無一例外是背朝江水臉朝行人,行人則臉向著交會人,側(cè)身貼臉而過。人們生怕背向他人時,被不小心觸碰落水,反而把不可控的背面交給沱江水,這是對沱江的一種信任罷。

  然而,幾百年前,古城的官兵對沱江卻不全是如此理解。他們在沱江南岸筑了城墻,設(shè)有射擊和瞭望的垛口,用以防范來自廣闊江面的危險。長期的駐軍使得當(dāng)?shù)厣形渲L(fēng)濃烈,沈從文的祖父、父兄及他自己都是行伍出身,可見軍事對鳳凰城的影響之深。鳳凰城的北門就寫滿了烽火硝煙的印跡,那些紅褐色條石堆砌的城門,上方銘刻有“壁輝門”三字,歲月磨平了方石的尖利與鋒芒,帶著老者的滄桑和崢嶸森嚴(yán)的氣象迎候各色人群。

  進(jìn)了城門,沿著青石街道,與文廟、陳氏宗祠、熊希齡故居一一作了交流。夜雨又來了,那是留客雨,把我們請進(jìn)了與熊希齡故居相鄰的一處老宅,當(dāng)?shù)匚穆?lián)坐落于此。正在舞文弄墨的兩位主人,接待了我們這撥不速之客。我們從十八洞村的精準(zhǔn)扶貧談到鳳凰的鄉(xiāng)村振興示范村,從中國書法的現(xiàn)狀談到鳳凰的歷史名人,從吊腳樓的美景談到湘西的神秘,不覺間已到深夜。

  一路往東,回到出發(fā)地虹橋。夜雨朦朧,回望南華山,山腰與夜的黑融為一體,山頭的燈火輝煌恰如那海市蜃樓,映照翩翩起舞的鳳凰。山風(fēng)徐來,夜雨迷離,江影搖曳。剎那間,鳳羽恣意僨張,山風(fēng)夜雨蹤影湮沒,天空蔚藍(lán),一片鳳羽直入我懷。那是從文饋贈的禮物,我輕輕地招手,她就是沱江的云彩。

(責(zé)編: 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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